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絳痕記

第6頁 文 / 言妍

    他耳中響起芮兒對江而吹的笛曲,口裡前念著芮兒感懷身世的詩,「從今四海為日,故壘蕭蕭蘆獲秋。」芮兒是否又在流浪?是否和那個「哥」在一起呢?

    岱麟將袖口一揮,走進船艙。

    他不要再想了,江南是個詭異的詛咒,一個他完全不瞭解,卻又令他摧心折肝的地方,如果可能,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江上的雨依然下著,遠近的山林都氛紅成一片,所有的花紅柳綠都朦朦朧朧的,在虛渺中帶著一股江南特有的淡淡哀愁……

    第三章

    話別

    西水關過去,有大大小小的涵洞,一些積著水,一些長著苔蘚,宛如迷宮,有人說永樂帝朱棣便是由此逃離南京,躲過父親朱元璋的追殺。

    芮羽躺在一個乾燥的檯面,她的右上臂有紮著布條,草藥天天換,那半環狀的醜陋傷口,雖然痛,但更痛的是她的心,尤其是在想到岱麟的時候。

    今天是初五,他是否已在回程上了?

    她在順安堂的第三天,大寶就假裝看病的人與她通暗號,讓她自行到三山門去等人。

    「只要有人對你說:『鬼臉照鏡子』,你就可以跟他走了。」大寶仔細的交代著。

    「鬼臉」指的就是石頭城,「鏡子」則是鏡子的涵洞地帶,她也才知道,許多反清復明的志士,為避風聲,都會躲到這裡來。

    他們大都披散著頭髮,不梳辮子,或感傷崇禎舊事,或怒罵滿洲夷人,充滿了無法抒發的沉重感。

    當中也有一些女眷,做些煮食、清洗的工作,這幾日,芮羽的傷就是她們照料的。

    芮羽在這裡幾乎成為英雄,因為她的傷是被岱麟砍的,所以,大家不時會在她面前慷慨激昂地罵著岱麟,並不知道她的另一番心情。

    江潮聲遠遠傳來,在另一個石洞裡的談話也隱隱約約到了耳朵裡。

    「真可惡,白白讓岱麟那小子溜掉!如果再多點時日就好了。」是顧端宇的聲音。

    「可不是嘛!殺掉岱麟,就像去掉順治的右手,也好讓滿人明白,我們漢人不淨是一些不忠不義的降臣,更多的是保明的熱血義士!」有人附和著。

    「我們一定要設法找出流落民間的二皇子及三皇子,在江南成立一個據點,再加上雲南的桂王,閩浙沿海的鄭成功,復明大業指日可待,滿夷得意不了多久的。」又有人說。

    是指日可待嗎?芮羽環顧這陋室,像突圍不出的囚牢,而那些志士們,武功才華甚至不如要對付的岱麟,又怎麼能夠奪回已被大清征服的天下呢?

    芮羽並非沒有國家民族的觀念,只是從小受父親退隱思想的影響,老覺得順治帝是異邦之主,崇禎帝是誤國之主,都不是天下人民的福祉,愈爭禍事愈多,還不如共推一個賢者,讓江山能長治久安。

    當然,這些想法是不能說出來的,因為顧端宇已對當初她不願幫忙下藥的事耿耿於懷,在言行之間,總視她為不足以論大事的女流之輩,此時就更不會聽她對反清復明之事的意見了。

    正在相著時,外面一陣吵鬧,有人喊著,「快看,那不是岱麟的欽差船嗎?」

    岱麟?芮羽忍痛爬下床,一步一步走向洞口,只見江面遼闊,在無邊的細雨中,三艘船前後並列成隊,其中最大的一艘,插著大清及八旗正白的旗幟,飄揚在空中。

    「貝勒爺……」芮羽在心裡喚著,腦海裡一幕幕浮現過往。

    他們在馬房前的初見。他買下她為僮僕。她陪他讀書。侍奉他生活起居。他們在江邊的談話,然後是那驚天動地的吻,還有手臂上無情的一刀……件件刻骨銘心,永難忘懷呀!

    她從未因國仇而責怨他,也未因家恨而怪罪他,甚至挨上那痛極的一刀時,也都是心甘情願的。

    她對他的感覺,超脫了滿蒙之分,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別,階級及身份的差異,強烈龐大到可以包容一切,只有愛,而不可能有恨,有時,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更無法去解釋清楚這心態。

    然而,任她有再深情的牽念,都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岱麟揚帆而去,永遠從她的生命中消失。

    多情總被無情誤呀!她的眼淚緩緩流下。

    「好了!你的岱麟走了,也該看夠了吧?。」顧端宇在她身後冷冷的說。

    「他並不是我的岱麟。」芮羽忙擦乾眼淚說。

    「不是?當我要殺他時,你不是一心要保護他嗎!」顧端宇板著臉道。

    「我保護的是你呀!我這一刀不也是為你挨的嗎?」芮羽委屈地辯駁。

    「你要想的不是這一刀為誰挨,而是誰給了你這一刀!」顧端宇厲聲說:「你要明白岱麟的心狠手辣,在他的眼裡,你、我,所有的漢人,都比一條蟲還不如,說殺就殺,根本無一絲一毫的情份!」

    芮羽只是站著,臉色如雪一般的白,不敢回話。

    顧端宇看著她,慨然而歎地說:「唉!你太單純了,這都只能怪父親將你保護得太好,完全不瞭解人心及江湖的險惡。」

    「爹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護持顧家的命脈能在這亂世存活下去,如果他知道你從事這種危險的工作,在天之靈也會不安心的。」芮羽說。

    「有國才有顧家的命脈,沒有國,又管他什麼傳承呢?」顧端宇回駁道:「這是我永遠不變的想法,沒什麼好討論的!如今,江南的起義行動陷入困境,我打算到南方去投奔桂王,或者是鄭成功。」

    「那麼遠呀?」芮羽心中其實想說的是,那不是一條更回不了頭的路嗎?

    「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人是你,卻又不知該拿你怎麼辦。」顧端宇沉默了一會兒說:「這幾天,我一直想告訴你,其實早在一年前,我就有楊家的消息了。」

    「真的?」芮羽驚愕地說。

    「千真萬確,一年前,楊士謙打聽到我,輾轉送來了一封信,說他們為這斷玉盟約已經找了我們好多年。又半年後,他的兒子楊章弘也捎書信來,說他是遵守承諾之人,有玉為憑,他絕不會忘記這個婚約的。」顧端宇說。

    芮羽聽顧端宇的語氣,以及他直呼楊世伯之名的語氣,包含了極明顯的不屑,她感覺事情不太對勁,於是問:「既然如此,為什麼拖到今天才說呢?」

    「因為他們楊家是無恥的叛臣!」顧端宇的眼中閃著寒光,「你知道嗎?十二年前南京城破,楊士謙便是在大雨中跪降滿清的一個。他貪生怕死,苟且偷生,跑去攀附逆臣洪承疇,求得一個小小的官做;而楊章弘,也就是你的未婚夫,已是滿清舉人,明年預備參加春闈會試,進點進士。你說,這樣不忠不義的家族,我能讓你嫁過去嗎?」

    既是不忠不義,卻又惦記著這小小的婚約,豈不矛盾?其實,她嫁不嫁楊章弘根本無所謂,但這是父親生前的一樁心願啊!

    芮羽拿出胸前的漢玉說:「大哥認為我嫁過去有辱清白家風,那我就不嫁,但爹爹曾交待,漢玉為顧家之寶,一定要合而為一。」

    「這是什麼意思?」他皺眉問。

    「爹爹說,婚約不成,玉也必須要拿回來。」她回答。

    「這倒合理。」顧端宇說。

    「爹還說,拿回玉之後,我就到白湖寺削髮為尼,了卻殘生。」她又說。

    「這——這太殘忍了吧?你才十八歲,日子還那麼長,這樣不是等於葬送了你這一生嗎?」他驚叫著。

    以此刻芮羽的心境,終身無靠,所愛的人又遠去,出家為尼,並不是太壞的出路。

    她淡淡的說:「生於亂世,白湖寺或許反而是最安全清靜的地方。」

    顧端宇凝視著芮羽半晌才歎口氣說:「或許爹是對的,他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天,以你的容貌和性情,不惹塵埃,塵埃也會來惹你,皈依佛門.你便躲開了『紅顏薄命』的業障,我也才能無憂無慮地完成我的復明大計。」

    「那一切就請大哥做主了。」芮羽輕輕的說。

    她腦海中浮現了由湖面傳來的暮鼓晨鐘,白湖寺中一聲聲的梵唱,女尼們寂靜地禮佛,心中不再有障礙。

    她唯一的疑問是,要多久才能忘卻塵世中的岱麟呢?

    入了秋後,芮羽才隨著顧端宇來到北京城,原本顧端宇要一人奔波,但因他有案在身,不方便獨自一人拋頭露面,所以才帶著扮回男裝的芮羽一同前去。

    他們一路上稱兄道弟,不敢走官道,便繞遠途荒僻處,山山水水中,濃綠的葉也逐漸轉紅黃了。

    芮羽明白,這可能是他們兄妹倆最後相處的時光,從此顧家僅有的兩個人便要各分東西,不覺格外的珍惜此情此景。

    旅程再長,也有結束的時候。

    見到巍巍的皇城時,芮羽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岱麟,分別三個月,他可無恙?但隨即又想,何必呢?她和岱麟就如同曹植的那句「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永遠不會有見面的時候,牽掛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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