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言妍
「我見著他就想到你,想你們在玩鬧的時候,心中就有一股說不出的安慰。」建寧長公主終於露出第一個笑容,「今天能看見你們一起站在我面前,郎才女貌的,我甘願了,心也不再痛了。」
「沒多久,咱們公主府又會熱鬧了。」姜嬤嬤說。
接下來的時間,攸君一步都不離開建寧長公主。她們一起為征豪和他的部下洗塵,又共同接待外來的賀客,直到夜深人靜,她們母女仍在床榻上唱隅私語,嗓子都快說啞了。
「該睡了,明天一早太皇太后召見,別到時連聲音都沒啦!」這話建寧長公主已不知說了幾回,但沒隔一會兒又開口,「這北京城裡最盼望你的,除了我,就是征豪了。」
攸君暫不作聲,她很清楚額娘的暗示,翻轉個身,臉對床頂地說:「如今吳家和大清鬧到這種局面,我和征豪的婚約應該不算數了吧?」
「靖王府的人都心存仁厚,不願意毀約,特別是征豪,有幾次皇上想替他另外指婚,他都拒絕,這孩子的純情和癡心世間少有,你可知你有多幸運?」建寧長公主說。
攸君的心上像壓著一塊大石頭,好半響才說:「額娘,我在衡州數年,不知歸期,以為征豪早已另娶……你們有沒有想過,或許祖父也把我許配給別人了嗎?」「你祖父真這麼做了?」建寧長公主坐直了身子,愕然說。攸君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模糊地說:「事實上,我在南方是許了他人了。」「是誰?」建寧長公主急切地問。「一個叫張寅青的漢人。」攸君又說:「他既優秀,又有俠情,是鐵錚錚的男子漢,最主要的是,他對女兒很好,而我……我也喜歡他……」「他是吳三桂那邊的人嗎?」建寧長公主打斷她說。「不!」接下來的更難啟口了,攸君只省略帶過,「他是個平凡的生意人,自己擁有船隊,哪邊都不牽扯。」「我不相信他比征豪好,我絕對不信!」建寧長公主說。「征豪好,寅青也好,他們都好,只是命運讓我跟了寅青。」攸君懇求諒解地說:「以我目前的狀況,太多的糾葛,再也配不上征豪了。」「不!不!別告訴我這些,我好不容易盼到你回來,別再讓我失望,我承受不住!」建寧長公主悶悶地躺下,背對著攸君,用被摀住耳朵。攸君只能咬著下唇,看著氣氛逐漸僵凝。
遠處有幾聲夜鳥啼,建寧長公主突然開口,平靜中帶有憂慮,「明天見到太皇太后,干萬不要提這件事,在她的心裡,你仍是十二歲那個懂事又聰明的小女孩。」攸君有種想哭的衝動,覺得額娘一生好可憐,嫁錯了人,丈夫保不住,兒女也是空。她輕輕地挪移過去,靠緊額娘的背,並將手放在她的掌心裡。建寧長公主沒有拒絕,只是緩緩地歎一口氣說:「睡吧!好歹你回來了,明天的事就留待明天再操心吧!」
在攸君的記憶中,慈寧宮又深又大,不玩捉迷藏實在可借,但此番一見,雕樑畫棟,不再深不可測。不過,紫禁城仍是中土獨一無二的,祖父在衡州那蓋不完的宮殿,怎麼也比不上皇城的宏偉。
太皇太后似乎沒變,仍是威儀中帶著慈顏。攸君在拜見她的同時,也看到建寧長公主的姐妹,還有攸君同一輩的表姐妹,也是皇上的姐妹,此外,還有一些親近的福晉格格,包括曾經如師如母的芮羽在內。
大家都是一身華美的旗裝,高翹的鞋,寬袖袍子,長形繡滿花朵的頭飾,完全是攸君思念中的貴族盛宴。
「你回來了,你額娘可就有笑臉啦!」太皇太后親切地拉著攸君的手,不但把佩戴的手鐲送給她,還賞賜了好幾箱的金銀珠寶,「我這些兒女裡,就屬你和你額娘最教我心疼了。」
「謝太皇太后恩典,攸君感激不盡。」攸君叩禮,淚又差點流出來,她一向很愛這個外婆的。她們聽著戲、玩著牌,不一會兒,皇后亦來,還傳了皇上的賜宴,又更加熱鬧。
這些都曾是攸君所熟悉的,美麗的宮殿,珍奇的滿漢全席,珠圍玉繞,無憂無慮,在她身旁走動談天的格格、公主們,恐怕一輩子都不出高牆,不知戰爭,不知民間疾苦,更無法想像當乞丐如豬狗的日子。
她終究不同,凍餓過、奔亡過,身上流著逆賊的血,姓的是吳,怎麼也不能真正融入她們。回京後沒有人提吳三桂或大周,但那陰影仍在每個看她的眼光中,七年前的歸屬感好難尋回。黃昏,擺席在御花園,耳旁是淙淙的絲竹聲,口裡是鮮肥的蟹,太皇太后高興地說:「沒想到這時節還有這麼美味的蟹。」「回太皇太后的話,奴才們知道攸君格格愛吃蟹,特別叫人由山東運來的。」管膳的太監連忙說。「攸君,你在西南一定沒蟹吃吧?」一位公主問。「西南」二字一出,全場有瞬間的寂靜,彷彿碰到什麼大不敬的字眼,人人都屏住呼吸。攸君想要回答,皇后立刻打圓場的說:「其實蟹是要秋天賞菊花時吃最好,所以重陽前後,本官決定做東主,宴請公主和福晉,就在坤寧宮內,如何?」「秋天,咱們可是在等另一場盛宴喔!」一位福晉說。「什麼盛宴?」另一位稍長的公主恍然大悟說:「哦!是攸君和征豪貝勒的婚禮,他們早在兩、三年前就該辦了。」攸君的臉白了一下,建寧長公主按住她的手,怕她說出不妥的話來。
「可不是嘛!他們一個男二十二,一個女十九,也耽誤得太久了。」太皇太后說:「你們看好不好笑?皇上和本宮一聽到攸君格格要同來,第一個想的都是征豪的婚事。皇上擬了聖旨、本宮擬了懿旨,全都搶著要當指婚的媒人,現在誰也不讓步哩!」
大伙聽見,都笑了出來。有位福晉說:「那就雙重指婚嘛!有太皇太后和皇上的加倍恩寵,那是征豪貝勒和攸君格格的福氣哩!」怎麼叫福氣?恐怕是一場災難呀!
掌燈後,各府的馬車依序出了宮,一回到公主府,攸君又立刻提到這件事:「額娘,女兒早已不是待嫁之身,聖旨和懿旨都發不得,求你入宮去向太皇太后說明,好嗎?」
「什麼叫不是待嫁之身?你和那個張寅青……」建寧長公主摀住心口說。她和張寅青雖沒有真正的肌膚之親,但吻過、擁抱過,又朝夕相處,早無男女之防,若要嚴格說來,她已不是清白的女兒家。牧君只能說:「額娘,我此生是非寅青不嫁了,這不是我所選擇的,而是命定。」
「所以,你回京來不是要長住的?你很快就會離開,對不對?」建寧長公主搖著頭說:「不!我不允許!你阿瑪和阿哥我是要不回來了,但你還活著,我不能讓你走,你非嫁給征豪不可!」
「額娘,征豪那麼好,女兒怎麼配得上他?他應該找個純潔無瑕的女孩,而不是心中已有別的男人的我!我……我無法欺騙他。」攸君低泣著說。「征豪太愛你,他不會在乎這些的。」建寧長公主肯定的說。
「他會的!沒有一個男人會有如此大的肚量。」攸君說:「還有,自從阿瑪和哥哥死後,我就深切的體會到自己是漢人的身份,嫁給寅青,我覺得自由,但嫁給征豪,又是束縛,我隨時會擔心悲劇重演。額娘,我的家已毀過兩次,你不會希望我有第三次吧?」
「不會的!只要有我在的一天,公主府便屹立不搖,也沒有人敢動你一根寒毛!」建寧長公主的態度極為堅定,阻止攸君再繼續說下去:「靖王府就在幾條胡同外,我可以天天看到你,如果你到了南方,我又孤獨了。攸君,你不會對額娘那麼狠心吧?」
她當然狠不下心,但如果沒有張寅青,她或許會嫁給征豪,再過著王府內院的封閉生活,但她會快樂嗎?今天看到芮羽,她突然想起她們共讀的詩經「式微」篇——政治聯姻的新娘,在半途中遇到兩國又失和,馬車停在半路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現在不也是如此嗎?向大周不是,向大清也不是,就很自然的去投靠第三勢力,特別是對方不介意她出身、不在乎世俗輿論,愛她就只是為了她的行俠男子,她怎能不傾心相隨呢?
寅青、寅青……他該如何抗阻征豪的深情和族人的壓力呢?
第八章
守情
斜點銀紅,高擎蓮炬,夜深不耐微風,重重簾寞卷堂中。
香漸裊膿,光不定,寒影搖紅,偏倚處,當庭月暗,土淡如虹……
——趙長卿。蕭湘夜雨
九月,北風南吹,正是漕船交完糧,準備南歸之時。張寅青總會和幫主守在黃淮一帶,護著所有的河工兄弟,期望在十一月封閘時,聚回到江南及江北的大本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