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言妍
「是我。」張寅青笑著重複她的話,手仍放在她的腰間,心裡想,他一輩子沒碰過這麼柔嫩的肌膚,也沒抱過如此輕盈的身軀,他終於明白,女人還真是水做的哩!而且,她並不是啞巴喔!
因為太過愕然,攸君根本忘了叫陳川他們。站在面前的張寅青有些改變,衣服稍整潔,臉上除了未刮的腮邊青須外,已洗得很乾淨。他比她想像中的更年輕英俊,也更器宇軒昂……但他的本質可是個不折不扣的無賴漢啊!
她這才發現他們靠得如此近,而他的手該殺地不莊重!攸君退到一段距離外,擺出極冷的表情說:「你鬼鬼祟祟的做什麼?我們給你的元寶還不夠嗎?」「你忘了嗎?我要的不是元寶,而是人。」他氣定神閒的說。「大膽放肆!」攸君從來沒受過這種騷擾,生氣地說:「你再不走,我就要叫人了?」「你叫呀!」他好整以暇地說:「你一叫,我馬上就抱你飛過這道牆,再也不回來了。」攸君看看那不高的牆,知道以他的功夫,這並不是嚇唬人的話,只是她還弄不清楚,他今天來的目的到底是什麼?見她強制鎮靜的表情,張寅青忍不住要逗她說:「你一定不常和男人說話吧?」「我不和男人說話,我直接命令他們!」攸君賭著氣說出部分實情。
有意思、有意思!他以為吳老夫人的姿態已經夠高了,卻沒想到這「孫女兒」架式更大。在那清清冷冷的外表下,卻又有像紅辣椒般辛嗆的性格,令他不禁好奇,真實的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我生平最痛恨的就是女人的命令。」他維持著笑意,但話卻再犀利不過了。這樣的對峙,似乎無結局,忽然,屋內傳來陳圓圓的聲音,「攸君,你在哪裡?」攸君一聽,理都不理他,恍如沒他這個人般,逕自入屋去。張寅青愣在那兒,從沒有人才和他說話到一半就掉頭走人的,難道她不明白他的武功有多高,能輕易將她折成好幾段嗎?就在他胡思亂想時,攸君已通知於大龍及陳川到後頭去抓闖入者,他們左右包抄,若非張寅青的反應快,敏捷的飛出矮牆,恐怕還有一番糾纏廝殺哩!至少他已曉得她叫「攸君」,無憂君?好怪的名字,和她一身的神秘感完全不符合。
這女孩太冰冷了,即使是稀世珍寶,似乎也不值得他哪些費腦筋。他走著走著,竟沒發覺天又下起傾盆大雨,等到有路人提醒他避雨時,他早已變成一隻落湯雞了。
一整晚,遠方老是有轟隆隆的聲音傳來,還以為是遏止不住的悶雷,河岳廟內的人根本不在乎,大家都睡得死寂。突然,街上有人嗡嗡的吵鬧聲,張寅青揉揉眼,見天際才不過亮了三分。突然,一個兄弟衝進來說:「山崩啦!」這正是盧應文煩惱的,山若崩塌,水就漲,沒多久,這石陂鎮方圓百里內必成一片水鄉澤國。「快!快!」他叫著、踢著每個人,「大家各自逃難去,能爬山的就到贛州,能渡水的就到徽山,此地今晚就不能留了。」「有這麼糟嗎?」張寅青皺著眉頭問。「還要更糟呢!光是那些流民,就會如無頭蒼蠅般亂竄,更別提山裡下來的土匪了,我看不到中午,這兒就會變成人間地獄。」盧應文急忙收著僅有的家當說。
「老大,我們該怎麼辦?」林傑奔過來說。「當然只有渡河一條路了。」張寅青立刻說。才一會兒,外頭果真就亂得不像話了,雨雖不再下,但天灰暗得像要傾覆,河水憤怒地彷彿要噬人。可憐的流民,飢寒交迫地以為有個棲息之地,但老天卻不放過他們,繼續逼得他們要攜子帶女,哀哭慘嚎地奔波於似無止盡的道路上。往西看,已有屋子燒起來,簇擁著來的人潮愈來愈多,每個人的臉上都是驚慌失措的神色。那火苗竄得最高的不是長升客棧嗎?那個漂亮尊貴的吳攸君,有沒有及時逃脫呢?「老大,碼頭是往東走!」李武東拉他一把說。但張寅青卻偏往西走,還撞倒了不少人。而攸君他們在失火之前,已被掌櫃喊醒,「山崩了,你們快離鎮,再晚就沒命了。」「怎麼會這樣?」陳圓圓一邊整裝一邊說:「我們一路行來都沒事,怎麼到這兒就多災多難呢?一會兒土匪、一會兒山崩的,是不是我的罪業未除呢?」她們東西才收一半,陳川就在門口叫道:「娘娘、公主,客棧有人放火,我們非走不可了!」「可是……」陳圓圓摸著她未梳的頭。陳川拿起幾個箱籠,也不管收齊與否,就往外頭跑。攸君拉著陳圓圓半追半跑地跟在後面,一到街上,立即被那黑壓壓的逃難人潮嚇住了。「娘娘,看樣子馬車是走不了,您就和公主直接騎馬,我和阿川左右護持。」於大龍一臉不妙地說。「這使我想到那年北京城陷落的情景,四十年了,依舊民生不安哪!」陳圓圓感歎地說。他們正說著,一根著火的樑柱正巧落下,打到馬車上,附近的人亂擠一堆,陳川和於大龍忙著駢搶救他們唯一的馬。馬匹受到驚嚇,嘶嗚不已,兩蹄揚得高高的。「踩死人,馬踩死人呀!」群眾哭叫著。一個推拉,攸君竟然被迫和陳圓圓分開,她驚喊,「陳大叔、於大叔,我姨婆要被人擠走啦!」「攸君——」陳圓圓在幾個人身後掙扎著。陳川再也顧不得馬匹,首先衝到陳圓圓那一頭,但盲目的人群,如無法抵擋的洪水,到了另一邊,就無法回到這一邊。他隔著鑽動的人頭對於大龍說:「你護著公主,咱們不是下個鎮兒,就是蘇州見!」於大龍一轉頭,哪還有什麼公主?除了流民,還是流民。車燒掉、馬跑走,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土匪來了!」淒惶的奔走聲更增恐怖氣氛,人開始踩人,孩子不見了,家當遺落了,於大龍像陀螺般被推轉著,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雙腳。攸君公主呢?公主呢?攸君在完全落單後,被人又撞又踩的,就在差點要跌倒時,有人往她攔腰一抱,兩三下就帶著她脫離這危險之區。最先她以為是於大龍,但低頭一看,竟是張寅青!他是在趁火打劫嗎?攸君捶著他嚷道:「快放我下來!」「這一放,你保證會沒命的!」張寅青繼續往河邊跑。「不!我姨婆是在大馬路那兒,我得去找她。」攸君用力想掙脫。「那條路根本逃不過土匪,過河才是最聰明的!」張寅青冷靜的說。「我不要過河,我要找姨婆!」她一說完,便出其不意地在他肩上狠狠的一咬。「你這個惡婆娘!」他本能地摔下她說。攸君才剛站穩,就又轉身跑到那險象環生的人堆裡,她這不是羊入狼群,預備去送死嗎?張寅青的右肩隱隱作痛著,他這輩子還沒被女人咬過,此仇不報,他還算是個男人嗎?「姨婆,你在哪裡?」攸君又急又慌地高喊。張寅青眼見她的腳步又踉蹌一下,於是臭著一張臉再度將她拉出來,並且毫不妥協地說:「跟我走!」跟他走?那不是更沒活路嗎?一個盜匪,天知道會把她害到什麼地步?張寅青一手拉起她說:「我沒時間和你胡鬧,再不走,真會死得很難看,那時就可惜你這美人了!」她現在就有夠難看的了!攸君知道再爭也沒有用,便說:「我死不死又如何?我就不信跟著你會有話命的機會!」張寅青並不是第一次被人當壞人了,但這樣被攸君誤解,竟讓他有一種很不愉快的感覺,只因他把她看成稀世珍寶,她對他評價卻是低得可以。他冷冷地說:「你就只好賭了!我只能說,死在我手裡,總比死在土匪手中好!」「我看不出來有何差別!」她頂回一句。來到岸邊,一艘船已等在水上,張寅青放下她,但手仍緊抓不放。林傑跳上岸,驚愕地說:「老大,你帶她來做什麼?」張寅青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他其實不想惹這個麻煩的,去看她也不過是一時衝動,但見她和姨婆失散,沒有人保護,他總不能見死不救吧?他不耐煩地說:「少囉嗦,出發了!」「老大,擄人可是犯幫規的呀!」李武東揚揚眉說。
「你張大眼睛看,我這是救人,哪裡是擄人!?」張寅青不高興地反李武東看見張寅青緊抓著那姑娘的手,還有姑娘一臉的不豫之色,不禁發出一個曖昧的微笑。河面的浪比昨日平靜一些,而且佈滿了逃難的船隻,攸君不願束手就擒,回頭看,只見西方煙塵滾滾。「那是石陂的土匪。」張寅青說。「我姨婆……」攸君又看向東方的流民隊伍。「你活著,還能再看到她,死了,就沒機會了。」張寅青一說完,便推她上船。事到如今,既來之、則安之,反正她也不是不經世事的嬌嬌女,生離死別的場面都經歷過,她還怕什麼呢?張寅青倒很訝異她不再吵鬧,彷彿方纔的抗爭都不存在,一下子變得十分安靜。她扶著船弦和桅竿,任風浪再大,也沒有一般女人的驚惶失措。她沉默地忍耐著,彷彿是生長在河海上的漁娘。張寅青記起在廟中看見不速之客的她、在森林中遇匪的她,都是不似她年齡該有的沉著。不論她是否是富商之女,她的家境背景一定相當不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