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言妍
「啪」的一聲,紀仁的左頰上清晰地印著五條手指痕。惜梅的手掌隱隱作痛,但不及她心裡的害怕,她這一生從未打過人,紀仁大概也沒有被人打過吧!
在他們所受的日本教育裡,只有男人打女人,沒有女人打男人的道理。
紀仁眼透寒光,向前一步像要反擊。她趁他尚未動作之前,拿出荷包的信,顫抖地說:「你……你總算承認你看不起我,如今也輕侮到極點了。還有……還有這些信、這張書籤,你假借哲彥的名,胡亂寫了一堆無聊之至,令人嘔心的相思詞、相思句,還真污唇了台灣的相思樹呢!」
「你什麼時候知道那是我寫的?」他停下來,努力地克制自己說。
「天底下沒有瞞不住的事。」她冷笑一聲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你知道是我寫的之後,就只覺得無聊之至和令人作嘔嗎?」他繼續問,絲毫不理會她的嘲諷。
她有些心虛,但她總不能說她一向視這些信簽為寶貝,連當他的面,也不忍動手撕毀吧!
「不然我還會有什麼感覺?」她反問。
他不再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看得她心底發毛,把臉轉向別處去。
「現在我終於明白哲彥為什麼娶宛青了,因為宛青是真的愛他。」他語調寒得像冰:「而你,你不愛哲彥,不愛任何人,你甚至連愛情是什麼都不懂!」
在她還來不及辯駁時,他已大步跨出帳房,而且連四封信和書籤都帶走!
「那是我的……。」
她人追到大廳的邊門,聲音梗在喉中,見紀仁從容地和父親道別,走到大街上,她竟無法再動彈一步。
他怎麼把伴她五年的東西都搶去了呢,要毀也應該她來毀,如今連將碎片丟到他臉上的機會都沒有了!
本是要好好臭罵他一頓,聽他慚愧懺悔,沒料到卻被他奚落教訓回來。他這人實在滑溜得像泥鰍,要羞他反招了一身的氣!
他竟說她不懂得愛情?他這到處留情的人還敢這樣大言不慚,也太可惡了。
明明是他理虧,為什麼他還一副理直氣壯的激憤狀。她忽然覺得好迷惑,內心的愁思也愈來愈化不開了。
她怎麼會和這種男人扯上關係,又為他有數不盡的煩惱呢?難不成上輩子欠了哲彥,也欠了他的?
唉!她的心好沉好重,滿懷的空虛和失落,又有誰能解呢?
十二月上旬,惜梅不顧家人的反對,拎了一隻皮箱,就往縣內一個叫平寮的鄉間去當小學代課老師。
這份工作是她高女時代的好朋友惠美介紹的。
惠美六年前嫁給一位小學老師,夫妻兩人就在這地勢偏遠的地方住了下來,一家兩口變四口,生活非常和樂。
事情說來也真湊巧,惜梅離開黃家一星期後,惠美回秀裡探親,耳朵立即灌滿有關哲彥變心再娶的事。
她只停留一餐飯,就入城探望惜梅,成為惜梅回娘家後的第二個訪客。
「我心裡真為你不值。」惠美十分難過的說:「想當年我們這些同窗,多羨慕你和黃哲彥。如今這種結果,恐怕很多人都難以接受呀!」
「可不是。那時候你們都把我比成苦守寒寨的王寶釧,沒想到他果真帶回了代戰公主。可惜他再也沒機會享齊人之福了。」惜梅微微一笑說。
「你好像很看得開,不像外面傳的那麼淒慘。」惠美仔細看她說。
「我本身還好,看不開的是我的家人。」惜梅說:「有時我真想化成一陣煙消失不見,免得大家跟著我受苦。」
「這倒有辦法。」惠美靈機一動說:「我先生的學校正缺老師,連我都去代課,你何不來幫忙呢?」
這對惜梅不啻天賜良機,她既可遠離這一切是非,也可以心有所托。
平寮的淳美安寧,確實治療了她心靈上的創傷。白天她沉浸在孩子童稚的笑聲裡,夜裡就到校長家學國語,並補充漢文的知識,日子過得十分充實。
這種教學相長的方式讓惜梅很有成就感,幾乎要以教書為終身的職志。
生活稍安定以後,惠美就擔任起媒人,幫她和其它單身男老師拉紅線,她總是斷然拒絕。
「還在想那個負心絕情的黃哲彥嗎?」惠美老愛問。
哲彥?事實上,她已經很輕易地把他丟到腦後,像個不相干的人了。
這些天她冷靜地回憶往日種種,她果真不曾愛過哲彥,兩人之間最多只有一起長大的兄妹之情。
紀仁說的沒有錯,她真是不懂什麼叫愛情。
若是愛情,就會有忠貞,哲彥不會對宛青產生感情,她也不會禁不住紀仁的誘惑。
與哲彥相識二十年也不如紀仁這七年在她生命中投映的軌跡深。
紀仁為什麼有那麼大的魅力呢?他的身影日夜在她腦中翻擾,調侃的、憤怒的、冷酷的、關注的、試探的、輕浮的……,常惹得她平白無故地又哭又笑。
若她告訴惠美,她內心所怒所想的不是哲彥,而是另一個男人時,惠美大概會覺得她是個很不正常的女人吧!
但她實在克制不了自己。
到平寮一個多月後,惜梅有了訪客。
那天是假日,她和合住的女同事一起打掃宿舍。她穿著長褲襯衫,戴著頭巾,一身是灰塵。
惠美在門口探頭時,她正站在椅子上清理天花板。
「惜梅,有人找你。」惠美說。
找她?會是誰呢?她的家人根本不會來的。
她由上往下看,見到紀仁出現在玄關,遮去一大片光時,差點嚇得摔下來。
「你……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她驚魂未甫地說。
「是你爸媽告訴我的。」他很大方地走進來,眼睛梭巡了房間,也梭巡了她。
他這人還是那麼狂妄,不請自來,還帶著一臉笑意。他難道忘了上一次他們是如何相互叫罵、不歡而散了嗎?
她因為太意外、太緊張,忘了向在場的幾位女士做介紹,就領著他往屋外走,彷彿也見不得人似的。
本來嘛!來者不善,她好怕他又要來惹是生非,他把她弄得整日神經兮兮還不夠嗎?
外面氣溫稍寒,一片霧靄輕輕地停在竹林和水田間,無風難散,正好讓幾個不怕冷的小孩子捉迷藏。
她腳步快速地走進霧裡,不管他有沒有跟上。來到竹林邊,她覺得安全了才回過頭。
紀仁就在咫尺,霧由他眼前飄過,白茫茫後是專注的凝視,她一時看呆了,心快速地跳著。
「你今天來找我,又有什麼事嗎?」她退兩步,定定神問。
「你氣色好多了,甚至比在黃家都好。這裡的生活似乎對你很有益。」紀仁並不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做友善的寒暄。
「廢話少說,直接把你的目的說出來。我還要回屋內打掃呢!」她很不客氣地說。
「你還在生氣嗎?」他仍然笑著說:「我何德何能,竟可以讓一個小姐氣那麼久,我應該覺得榮幸嗎?」
「如果你今天是來油嘴滑舌的,那就請回吧,我沒有時間奉陪。」她冷著臉孔說。
「我只不過要逗你笑而已,我好懷念你的笑容。」他的樣子很誠摯。
「邱紀仁!」她吼他的名字說:「你再不說,我就要走了!」
「好!好!我馬上說。」他搔搔腦後,似乎有些辭窮:「我今天一早就搭火車去你家拜訪,最初你爸媽一直不肯透露你的下落,後來才把住址給我。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她簡短地問,很討厭他的拐彎抹角。
「因為……因為我說我要來向你求婚。」他說,神情有些緊張。
「你……什麼?」她差點昏倒,整個人激動地說:「你怎麼可以開這玩笑?我爸媽他們會當真的!」
「我沒有開玩笑。」他回復冷靜,很肯定地說:「我的確是來向你求婚的。」
她一定又在作夢了,有煙有霧,冷冷的天,她又全身發熱,紀仁站在面前癡癡地望著她……。她甩甩頭,要如何由這場夢中清醒呢?
「我不相信。」她試著說話,來打破魔咒:「你輕視我,你說我不懂得愛情,你那麼貶低我,又為什麼要娶我呢?」
「惜梅,你睜開眼睛吧!你一向都是冰雪聰明的女人,為什麼總不願看清楚我呢?」他靠近一步說:「我從沒有看輕你或貶低你的意思,若有什麼失分寸或冒犯的地方,那都是因為我太情不自禁的結果。惜梅,我……」
「情不自禁?你對每個女人都那麼容易情不自禁嗎?」她警戒地說,努力不為他的話所動。
「沒有,只有你,一次次讓我失去理智。明知道你是哲彥的未婚妻,仍忍不住對你迷戀難捨,不願失去與你相處的每個時刻。」他深深地看著她說:「我第一次看到你,就愛上你了。」
他的話如暮鼓晨鐘,宏亮地迴盪在山林田野,也重重地敲擊在她心上,一圈圈響著,直到她耳聵神失,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