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言妍
紀仁是個特殊的人,一直在她心裡有特殊的地位。她會等他回來,但以哲彥好朋友的情誼及方式。
但僅是如此嗎?山風吹來,她感到臉上有一股涼意,用手一摸,竟是兩行淚水。
上蒼,請保佑他,讓她能夠再見到他!
第五章
時局愈來愈差了,由春天起,盟軍的飛機就千百架的來,對全台進行疲勞轟炸。以前限於機關重鎮,現在則密集擲彈,連民宅都不放過,很多百姓因此家破人亡。
守業和哲夫大稻埕都待不下去了,由他們口中所訴,戰爭似乎到了你死我活的最後對決階段了。所以盟軍更集中火力對付這日本人稱之「炸不沉的航空母艦」的台灣。
「看起來是很悲觀的。」守業私下對家人說:「去年十月有一架日本飛機自己去撞壞圓山神宮,就有人謠傳這場戰事日本會輸。」
淑真一聽,馬上臉色慘白,她想著大兒子在東京情況不明,二兒子一畢業就徵調受訓,三兒子才十六歲,也加入防衛警備隊,準備投身戰場。
「老三說,學校已經在教他們,如果美軍登陸台灣,要如何奮勇作戰了。」淑真憂戚地說:「天呀!他還是個鬍子都還沒長的小孩呢!」
「這有什麼!人家雜貨行的老二,才十五歲,骨灰都送回來了。」守業說:「現在不但男人征,連女人也召集了,搞不好哪一天我這把老骨頭也要去呀!」
「打戰征女人做什麼?」淑真問。
「做看護婦呀!」永業說。
眼前大家所談所想的都是戰爭,未來被炮彈黑煙所遮,看不到一點光明。
惜梅一直以為只有哲彥和紀仁需要祝福,沒想到有一天戰爭會落到家門口,家鄉等他們的人也不見得能夠平安活著。
她等著大伯母春英配藥,坐在椅子上呆呆想著。
春英剛接到二兒子由南洋來的信,眼睛還紅腫著。
「別傷心了,沒信你哭,有信你也哭,真搞不懂。」守川對妻子說。
「這信是一個月前寫的,誰知道他現在又怎麼樣?!」春英哽咽地說。
「人家惜梅三年沒收到哲彥一封信,也沒哭得呼天搶地。你真沒長輩款。」守川說。
「阿嫂是疼孩子,傷心是自然。」守業說:「惜梅的命是自己選擇的,能怨天尤人嗎?」
「女兒已經夠委屈了,你不安慰她沒關係,也不要冷言冷語地罵她吧?!」淑真直瞪了丈夫一眼說。
守業對女兒的婚姻始終都有微詞,惜梅早已習慣。為避免父母為她爭吵,她轉向守川說:「中聖已經燒燒退退兩天了,要不要緊呢?寬慧急得兩夜都沒睡,她問你要不要請西醫看看?」
「有退燒就表示有效。」守川說:「中聖這孩子太嬌嫩了,一病就是麻煩。她若不放心,就請西醫。只不過戰爭期間,醫生也不好請呢!」
「他一定是躲空襲時在野地被惡鬼煞到的,叫寬慧拿中聖的銀鎖片,我幫她去廟裡求個神符看看。」春英說。
「叫寬慧也別太累了,她身體薄弱,又懷孕八個月,我再多的仙丹草藥也來不及她補呀!」守川吩咐著。
惜梅唯唯諾諾應著,拿了藥包,便飛奔回黃家。
寬慧一直自責著前兩天不該出門。那日天氣特別悶熱,她們去祖師爺廟拜拜,恰遇警報大響,她們忙跑向最近的防空洞。
那個防空洞在山邊,十分狹小,地上還積著雨水。偏偏上香的人多,全都擠進來。
中聖原已受驚嚇,又吸著連大人都不舒服的空氣,自然吵鬧不已。寬慧為怕他的哭聲吵到別人或引來厄運,不時用手摀住他的嘴,弄得母子倆都筋疲力竭。
那次空襲相當長,僅次於她和紀仁在西門町的那一回。
中聖當晚便不吃不喝,發起高燒來。寬慧一向是兒子打個噴嚏都要忙成一團的人,現在更是不得了,她寸步不離地守在床旁邊,也隨著兒子茶飯不思,眼看一個病人就要成兩個了。
惜梅一到家就直趨廚房,玉滿正帶著兩個孫女在煎藥,一旁阿枝嫂在煮飯,空氣中充滿著藥味和蕃薯味。
「你大伯怎麼說?」玉滿擔心地問。
「大伯說,燒再起來,就請西醫看了。」惜梅說。
敏月和敏貞兩姊妹都還穿著海軍領的制服,她們今天放學也太早了吧!
「學校又提前下課了?」惜梅問。
「老師說空襲警報太多了,跑都來不及,根本沒辦法上課,所以就叫我們回家了。」敏月說。
「我們今天只有在禮堂唱歌給戰士遺族聽而已,不過沒唱完又跑防空洞了。」
敏貞補充說。
「那乾脆就不要上學好了,還可以在家裡幫忙。」玉滿說。
「我們是有好多同學沒有來。」敏貞說。
「不只同學,連老師都不見了。」敏月說。
「學校還開門,你們就乖乖去吧,否則媽媽會生氣的。她最討厭不唸書的孩子。」惜梅說。
她看到圓桌上有小魚乾和醃肉,就知道是哲夫回來了。
戰時百業蕭條,米糧輸出,他們現在已到了以蕃薯簽為主食的地步。黃家有地,果菜不成問題,但魚肉就要哲夫由城裡的黑市帶回。每次桌上多了幾道葷味,大人及小孩的胃口就特別好。
惜梅明白自己算幸運了,很多人都是一碗蕃薯簽度三餐,餓著肚皮上床的。
她來到寬慧的臥房,哲夫也在。小中聖躺在涼席中央,昏沉沉睡著,臉不正常的紅艷,整個人又乾又燙。
「藥抓回來了?」寬慧問。
「嗯,大伯說燒再起來,就趕快請西醫。」惜梅說。
「你聽見了沒有?」寬慧馬上對哲夫說:「你就快點去吧!」
「這時局有的醫生被徵召,有的去避難,要找個肯出診的,恐怕不容易。」哲夫看寬慧臉色微變,忙又說:「不過我會盡力找的。」
這幾年生活的內外憂勞,哲夫也有了一身的滄桑。那往日翩翩公子的風度已不再,只成了肩負重任、奔波家計的中年人。惜梅常看到他獨坐歎息,眼神寞落,再多的安慰話似也沒用。
寬慧則更形消瘦了,只有一個肚子突兀地圓著,像吸盡她全身的養分。這第六胎帶給她極大的不適,戰亂加上營養不良,在她身上成為極重的負荷。但她仍努力撐著,想為黃家再添一男嗣。
眼見著心目中的金童玉女在歲月中消蝕,惜梅內心有說不出的感傷,這就是婚姻嗎?
哲夫出門想辦法後,惜梅坐在床沿說:「你去休息,我來照顧吧!」
「不!萬一他醒來看不到媽媽,心會慌的。」寬慧又換一條濕毛巾說。
「你也要顧身體吧!」惜梅搶過她的毛巾說:「你不為自己想,也要為腹中的孩子想。家裡又不是沒有幫手,你何必放不開呢!」
「我怎麼放得開,中聖是我的命呀!我要守住他、保護他,讓凶神惡煞都近不了身。」寬慧瞪著她說:「你不懂,母愛最大,也只有母愛能感動天,讓中聖能度過難關。」
「母愛最大,也要撐得下去吧?!」惜梅知道說亦無益,但又不能不說:「我只要你去躺五分鐘而已,有任何動靜,我會立刻叫你的。」
「我在這裡也可以躺。」寬慧仍倔強的說:「我的身體我最清楚,為什麼你們都不相信我呢?中聖病了,我連他都照顧不了,還配做什麼母親?既不配做母親,中聖當然要離我而去,我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寬慧又鑽牛角尖了,惜梅明白再勸不了,只有坐在一旁默默相陪。
願上蒼有眼,保佑中聖早日康復,免得寬慧再受更多的折磨。
第二天中午哲天才從鄰鎮請來一位老醫師,守業和長子寬延也聞訊趕來。幾個中西醫生聚在床前,除了寬慧和哲夫,其它人站在門外,隔簾聽著。
老醫師手腳俐落地摸摸額頭、翻翻眼皮、聽聽心跳,接著拿出一堆器具診斷,臉色愈來愈凝重。
大夥人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不敢哼聲,此刻靜得連一根針落地的聲音都可以聽見。
「嗯——」老醫師終於開口,全場屏息以待。
「先生,到底是什麼病症?」寬慧忍不住問。
「是腦膜炎。」老醫師摘下眼鏡,很無奈地說。
腦膜炎?對小孩,那幾乎是致命的絕症呀!在場的人個個面無血色,玉滿踉蹌一下,惜梅忙扶住她。
「先生,請您一定要救他,您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寬慧情急之下,拉著醫生哭叫著。
「是呀!先生,再貴的藥我們都出得起,只要能救孩子,您要我們做什麼,我們都照辦!」哲夫也滿心焦慮。
「如果是平常,還有一線生機。但現在是戰時,藥物缺得厲害,我也無能為力。」老醫師拿了幾帖藥:「這是我手邊最好的藥了,也只能拖一陣。或許你們可以送大醫院,盡盡人事。」
老醫師走後,寬慧抱著中聖哭,一干女眷都流淚。
「先生說送醫院,我們還不快準備,哭什麼呢?」哲夫心煩意亂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