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文 / 言妍
「我在芝加哥大學拿博士學位,今年七月才回來。」正霄又看君琇。
「美國博士呢!失敬!失敬!」紀仁說。
君琇的心又一下酸澀起來。原來他這些年都在美國,她在這裡為他受苦受難,含淚育子;他竟在遙遠的黃金之國,享受他的功成名就、飛黃騰達,太可惡了!
紀仁被病人叫去,惜梅接電話,小小的診療室就剩下正霄和君琇兩人。
「君琇……」他輕輕喊她。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為什麼要跟蹤我?」她站在另一端說。
「徐升說的。我只想和你見面,說些話。」他說。
「有什麼好說?當年你避之唯恐不及,躲得遠遠的,連真相都不願親口對我說!」
她想到往事,心中仍是刺痛,「你現在還來做什麼?」
「一切都是誤會,我是要親自說的。但我哪知道邱專員會去那麼快,徐升又正好為岳母奔喪,事情才傳達錯誤。等我回碧山,你已經人去樓空。」正霄聲音中也有痛苦,「我們到處找你,甚至去了恆春,才發現你竟不是阿素,我們有多震驚!
這四年來我從未放棄,但你始終行蹤渺茫,若非你那天去找徐升,我還不知要找到何年何月呢!」
「你騙我!你根本人在美國,怎麼找我?」她不信。
「去美國讀書是我早定的行程,不能不去。但我的心一直在台灣,我的上司、同僚都一直在幫,我們登的尋人啟事,你都沒看到嗎?」
「我以為你躲我都來不及,哪會去看那些東西?」她仍寒著一張臉,「你找到我又如何?給我三千塊,讓我嫁給別人,那還不如不見!」
「結果你是嫁了別人,也不需要那區區三千塊了!」他神色黯然地吐出這些話來。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她把身心都給他後,他竟以為……一時憤怒、委屈、傷心全梗在胸懷。
「誰告訴你,我嫁人了?」她強作鎮定問。
「不必誰說,我有眼睛。」他抑鬱地回答,「年輕有為的丈夫,活潑可愛的兒子,我都看見了。」
天呀!君琇雙手互絞,指甲陷入肉裡。他竟連自己的兒子都看不出來,太傷人了,難為她白白受了那麼多痛苦!
她好想狠狠搥他罵他,讓他也嘗嘗被傷害的滋味!
微掩的門開了,福嫂抱著小航走進來,立刻感覺到氣氛的詭異低沉。正霄鎖著眉,沮喪地坐在床沿;君琇愁著目,含怒站在一旁,就像兩個仇人似的。
「媽媽!」小航伸出手向君琇,童稚的聲音畫開凝重的空氣。
君琇接過兒子,硬把不爭氣眼淚眨回去。
「舅舅!」小航對著正霄叫,身體一直往病床前傾。
小航的舅舅太多,君誠、君諒,惜梅的三個兒子,加上紹遠。因此除了叫紀仁姨公以外,所有成年男人,他都一律喊舅舅。
正霄對小航一笑,小航也回以一笑。這還不夠,小航也要學正霄坐在床上。君琇自然不肯,小航就鬧了起來。
「讓他過來吧!」正霄說。
「不要你管!」君琇回他,也不顧福嫂在場。
小航掙扎下媽媽的膀臂,一落地便跑到正霄面前,正霄笑著抱他坐在旁邊,他又咯咯笑了。
惜梅一進門,就看見這一幕。
「小航喜歡陸叔叔呀?!」惜梅又對正霄說:「留下來吃頓便飯吧!」
「哦!不!」正霄馬上說:「我要走了,晚上還有事情。」
「不用客氣呀!我們理應好好宴請你一餐的。」惜梅說。
「真的不必了。」他起身要走,在君琇前面停一下說:「請多保重,再見了。」
「謝謝。」君琇勉強擠出兩個字。
他走了!君琇感到心被撕裂般的痛,他竟連一分鐘都不多留?!當他消失在醫院的長廊,她就再忍不住哭出來。
「哭哭,媽媽哭。」小航扯著她的裙子說。
福嫂抱起小航,拿一條手帕給她說:
「他就是小航的爸爸,對不對?」
她掩著臉,擦著淚,哽咽得無法言語,只拚命搖頭。
惜梅送客回來,思量著方才正霄心事重重,並不快樂的樣子;他和君琇相處的情況;現在又看見君琇哭得心碎,她有一種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是小航的爸爸,對嗎?」惜梅問。
「看,不是我一個人說吧!」福嫂說:「小航和那個陸先生笑起來,簡直一模一樣。」
「可不是?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像同一個模子做的。」惜梅問君琇,「他知道嗎?」
「他不知道,我也不想讓他知道。」君琇止住淚說。
「那怎麼行?他是孩子的父親,有權利知道真相。」惜梅皺眉說。
「而且要負起責任。你有了他的孩子,他就應該娶你,讓你有名有分才對。」
福嫂說。
「不!我不要他負責!」君琇抽噎著說。
「以我多年看人的經驗,他不是那種逃避責任的負心漢。」惜梅很委婉地說:
「你可以告訴我們,當年到底發生什麼事嗎?」
君琇再支撐不住,她坐在一把椅子上,啞著嗓子,簡單地敘述碧山往事。說她如何偽裝阿素上山,如何與正霄日久生情,又如何發現真相,悲憤下山。
「結果他拚命找你,到最近才知道你的行蹤。」惜梅說:「他也是有心人呀!」
「不管他有沒有拚命,有沒有心,我都不在乎。」君琇說:「他不該一口咬定我嫁給別人,又認不出小航是他兒子。」
「君琇,這種事女人不說,男人是不會知道的。」惜梅說:「我看得出來,你還愛他,而他也有情。你一定要告訴他事實真相。」
「他或許有女朋友了,我不想去求他憐憫。」君琇倔強地說。
「搞什麼呢?一個說有丈夫,一個說有女朋友,張嘴就能問明白的事,為什麼要猜來疑去?」福嫂說:「去找他講清楚嘛!」
「福嫂,這就是愛情。外人很難懂的。」惜梅說。
「愛什麼?我們古早沒這些名堂,一樣男婚女嫁,也傳好幾宗,接好幾代了。」
福嫂說。
惜梅笑一笑,又對君琇說:
「相信我的直覺,你去找陸先生,一定會有圓滿的結果。你若不好意思去說,我來去。」
「不!惜梅姨,我的事我自己會解決。」君琇說。
「真的嗎?」惜梅一臉懷疑,「怎麼解決?就憑你剛才那一副拒人千里的樣子,我不相信你會主動去告訴陸先生這件事情。」
「他不會想知道的,他巴不得我結婚生子,好讓他不再受良心的譴責。我去不過是自取其辱而已。」君琇又要哭了。
「我瞭解你現在矛盾的心情。」惜梅輕撫她的肩說:「又迷惘又害怕,對不對?
當年我在平寮也如,此還一度想出家剃去所有煩惱呢!若不是在生死之間肯定自己的真愛,勇敢地去追尋,或許就錯過我和你紀仁叔的姻緣了。」
「你又在背後說我什麼嗎?」紀仁一進來,眼光就盯著妻子笑咪咪地說。
「誰要說你?」惜梅瞪了他一眼說:「我在說陸先生和君琇。」
「陸先生和君琇?」紀仁不解地重複一遍。
君琇當下很不自在,一雙眼紅腫著。惜梅於是說:
「以後我再解釋。你的病人看完了嗎?」
「看完了。肩膀有些酸痛,所以來請老婆大人高抬貴手……。」他說。
「好啦!」惜梅阻止他再說下去,只對君琇說:「你好好想想,有些機會是稍縱即逝,幸福到了門前,千萬不要讓它溜走。」
君琇看著他們雙雙離去,一到門外,紀仁就拉起惜梅的手。君琇可以想見他們如何手牽手地走過長廊、後巷、天井,回到他們溫馨的家,像是一個永不褪色的天長地久,教人艷羨和嚮往。那種意境一定很美吧!
可惜她和正霄之間一切關係都薄弱,儘管也曾手牽手在山林裡恣意浪漫,但都建立在欺騙和謊言上。她不認識真正的他,他也不瞭解真正的她。他們彼此間唯一的真實只有小航,她若說出真相,會不會連那點連繫都被破壞掉了?
她愛正霄,依然愛他;但他是不是只視她為一項未完成的任務和拖延太久的麻煩呢?想到此,她又恨他了。
第十章
三天後君琇坐上三輪車,沿著留公圳來到正霄的家。
這幾日他一直沒再出現。她在路上屢次回頭,在陽台上不斷癡望,都沒有他的蹤影。
她不承認自己在等待,但內心一寸寸的失望,沉到底就揚起風暴似的怒氣。他對她根本是無情無義的,一廂情願地認為她嫁人生子,卸下心裡的包袱,早樂得一邊逍遙去了,哪再顧她的死活呢?
中午她打電話去給惜梅,想一吐壓抑不住的怨懟。才開口,惜梅便激動地說:
「敏貞有下落了!這次是真的。我太興奮了,簡直坐不住,恨不得立刻南下。
對了!這件事,我只告訴你和你紀仁叔,你可千萬別透露出去,尤其是紹遠,知道嗎?」
君琇陪著惜梅又哭又笑,暫且忘記化不去的煩憂。她也想見見這位讓許多人牽掛懸心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