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文 / 言妍
她甚至比他記憶中更令人動心,更無法移開目光。
他們差不多走過去了,正霄才注意到那個男人。來不及看到臉,只有背影,頎長有自信,和君琇恰是天造地設。小男孩在兩人中間,一路蕩呀蕩的,好個快樂甜蜜的家庭呀!
他不由自主地跟在後面,如附磁石。
他們繞過公園右轉,有兩個理光頭的中學生迎上來,把小男孩接過去。他們笑著說著,走進一扇雕花的黑色大門,高高的圍牆插著尖玻璃,隔離了內外。
徐升說她是富家千金,現在更是富家少奶奶。
那孩子比想像中的大,似乎她一離開碧山,就投進別人的懷抱。他咬緊牙,內心泛滿了酸味和苦澀。
他失魂落魄地走回家。公車站牌過了一個又一個,路上行人少,如在荒野,只有月相隨。
他邊走邊對自己說,這不是當初想好的嗎?只要君琇幸福,他就無後顧之憂了。
如今她比預期的好,他為什麼更痛苦呢?
他早就承認他愛她,但那又如何?男子漢大丈夫,什麼關都能過,還跨不過情關嗎?別沒出息了!
「陸老師,來碗牛肉麵嗎?」轉角賣面的老金喊他。
老金是退伍軍人,牛肉麵是絕活,正霄常來光顧。但他今天不想吃麵,只說:
「來瓶酒吧!」
一醉解千愁,但願長醉不醒呀!
他平日酒量不錯。然而今天餓著肚子,心情沉重,又在冷風裡走了一段路,沒喝多少便醉了。
他沒有吵鬧,只是趴在桌上,喃喃叫著君琇,有時混著阿素。
老金看情形不對,就跑去敲何禹的門。何禹和幾個朋友匆匆趕來,把正霄帶了回去。
「我先帶他回家清一清。」何禹說。
「到底發生什麼事?他怎麼醉成這樣?」文麗驚詫地問。
「不知道,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副德行。」何禹說。
「我來幫忙。」文綺擠過來說。
「我一個人就夠了。」何禹說:「你們都回去繼續吃月餅吧!」
何禹扶著正霄進入客廳,叫他站就站,叫他坐就坐,一點酒瘋都沒有。弄得何禹搞不清楚他的意識是明白,還是昏亂。
喊他不理,何禹走入廚房,泡一杯濃茶,準備濕毛巾。出來時,正霄仍同樣斜躺的姿勢,痛苦鎖在臉上像扯不下的面具,嘴裡吐的詞句模糊而難懂。
灌他茶他乖乖喝,毛巾亦不拒絕,有一刻何禹感覺他是清醒的,只是不願意睜開眼睛。
「正霄,你到底怎麼了?一晚上跑得不見人影,又把自己搞得這個樣子,總有個原因吧?!」何禹忍不住說:「文綺說你黃昏時看一封信,就急匆匆的跑出去,像出了什麼天大的事。這幾個鐘頭你到底上哪兒去,又為何醉倒在老金那裡呢?」
一連串的問題都得不到正霄的響應。驀地,正霄往前一傾,火速地衝到廁所,何禹聽見
了嘔吐的聲音。
何禹本想跟上去,忽然發現地上有一張信紙。他拿起來,讀了上面的內容,眉頭逐漸皺起。
原來正霄知道阿素的下落了。這不是一件好消息嗎?阿素平安活著,而且還結婚生子,正霄算是了了一樁多年的心願,可以過自己的日子,他應該高興的,為什麼會表現如此異常呢?
要慶祝也不是這種方式,倒像是死了親人似的!
正霄再出來時,酒醒了,臉色依舊不佳,他看見何禹,忍著不舒服說:
「你怎麼在這裡?你不是在請客賞月嗎?」
「還說呢!」何禹沒好氣說:「好端端的請你不來,跑到老金那兒爛醉如泥,太不給你大嫂面子了!」
「爛醉如泥?」正霄彷彿想起一切,臉一下扭曲,「天呀!我竟然醉了!」
「是呀!」何禹哼了一聲說:「文綺說你有急事不能來,是不是阿素的事?」
「大哥怎麼知道?」正霄一愣,緩緩地說。
「我看了徐升寫給你的信。」何禹把信紙往桌上一放,「這不是一件好事嗎?
我們找了快四年,踏跛鐵鞋無覓處,現在阿素自己冒出來,又有一個好歸宿,不是最圓滿的結局嗎?」
「她不叫阿素,她叫君琇。」正霄答非所問說。
「管她叫什麼,我們都該歡慶,你怎麼愁眉苦臉,如喪考妣的樣子?!」何禹說:「走!上我那兒吃月餅,我們還留你一份呢!」
「我頭痛想睡,就不過去了。」正霄用很無力的口氣說:「跟大嫂說抱歉了。」
何禹還想說,正霄已轉身上樓。他實在莫名其妙!
晚宴散後,何禹愈想愈不對勁,裝了一盒飯菜又到正霄這裡來,文綺吵著要跟,他也不反對。
他讓文綺在樓下等,自己上二樓。正霄躺在床上沉睡著,黑暗的臥室只有月亮灑在地上的微光。
他湊近想確定正霄一切都好。忽然正霄不安地動一下,喊一聲:「君琇!」
他適應這名字可真快,連夢裡都分清了,何禹想。
桌燈旁一隻插著白花的竹筒吸引了何禹的注意力,他拿在手上,就著月光看一下,上面刻這六個字:
「荒霧溪長相思」何禹如遭棒喝,當場恍然大悟,正霄天天對著荒霧溪犯想思,莫非他是真真正正愛上阿素,不,楊君琇了?
難怪他一直不相親、不交女朋友、不結婚,整日就掛念著君琇。
回想這些年正霄找尋她的熱切、急躁、堅持及不捨。原來是有比責任感及歉疚更重要的因素在裡面。
所以他會喝得那麼醉,情緒那麼低落。
正霄一向理性有主見,從不表露脆弱和感情的一面,因此何禹都被瞞住了。
「正霄,你這個傻子!」何禹不禁歎口氣說。
文綺在樓下等了不耐,跑上樓來觀望。
「姊夫,陸大哥還好嗎?」她關心地問。
又是一個傻子。何禹輕聲說:
「他沒事,明天就會好。我們讓他睡吧!」
第九章
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正霄並沒有更好。
多年來已不做情報人員,如今重操舊事,跟蹤、偵測、探查,對像卻是君琇。
他每天除了上課,就是把全副心力花在她身上。一個多星期來,他已摸清她的作息時間。
早上八點走路到附近公司上班,通常和先生一起。中午十二點回家吃飯,獨自一人。黃昏五點下班,大都一人。下班後,她會帶孩子在附近的公園玩上半小時。
偶爾會到雕花黑漆大門的那戶人家,戶主是邱紀仁醫生,或許是君琇的婆家吧?
他不想再深究她的幸福,只想看看她。
她比以前更成熟亮麗,像一朵盛開的花朵。那舉手投足、那姿態、那笑靨,都如此優雅世故,他怎麼會把她和一般鄉下女孩混為一談呢?
他救了落難的公主,卻無法與公主相守。
祝福她吧!他告訴自己。
酒醉出醜的第二日,何禹特地到學校和他談君琇。
「看你昨天那樣子,心裡一定很難過。」何禹說:「我沒想到你對君琇認真到這種程度。」
「沒事的,大哥。只是事情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時無法接受而已。」正霄淡淡地說:「昨晚的事不會再發生了。」
「我不是擔心那個,我是擔心你的驢脾氣!一旦倔起來,比誰都死心眼。還記得當年你離家從軍時,任憑你幾個哥哥的哀求恫嚇,都義無反顧,一走十八年,一點悔意都沒有。」何禹說:「對君琇,你可別也回不了頭呀!」
「怎麼會呢?我連家都捨得下,何況一個女人呢?」正霄故作瀟灑說:「你認識我那麼多年,我哪是一個囉囉唆唆的人?你放心吧!」
「這樣就好,大丈夫何患無妻,對不對?」何禹笑著說:「我們祝福君琇吧!」
「祝福君琇。」他困難地吐出這幾個字。
表面祝福,內心卻滿含苦汁。她怎能輕易忘卻那恩愛的三個月,速速就嫁人了呢?在她心裡,自己一點份量都沒有嗎?
記得邱專員說過,君琇如何罵他薄情寡義,她卻先舍下這段情緣。
他一次又一次回來看她,跟蹤她。明知愚蠢不該,卻情不自禁。
像今天的君琇,穿著白上衣、淺紫圓裙、淡紫外套,美得教人忍不住想擁住她。
他好想走向前,和她說一句話,一句就好。但能爬高山、跳絕崖、斗洪水、入敵後的他,卻沒有勇氣和他所愛的女人面對面,他在怕什麼呢?
君琇踏過滿地黃的相思樹落花,走進公寓大門,正霄又開始他惆悵的一夜。
他抬起頭看向三樓陽台,這回不是空的,君琇的奶媽福嫂站在那裡,用懷疑的眼光瞪著他。
他心一驚,仍憑著職業本能,很自然地也踩過相思樹花,走出巷子,就像一名不經心的路人。
他不應該再來,這是最後一次了。
※※※
君琇一進家門,便脫下淡紫外套,正在騎小車的小航看見媽媽,邊喊邊跑過來,纏住她的腳,車砰地一聲歪倒。
福嫂聞聲由陽台轉回頭,急急叫道:
「快來看,那個跟蹤你的人就在樓下,他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