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言妍
阿素早被美珠拉去菜園裡。正霄陪著徐升去趕搭三點回碧山的客運,兩人才有機會單獨說話。
「上頭有沒有什麼消息傳來?」正霄問。
「沒有哇!」徐升笑他,「怎麼,你憋不住了?」
「不是。只不過整日無所事事,除了伐木,就是墾地,有點無聊。」正霄說。
甚至無聊到去觀察阿素的一舉一動,他想。
「那個阿素沒帶給你一些樂趣嗎?」徐升故意問。
「什麼樂趣?」正霄豎起眉毛。
「我沒想到我那老友阿胖會幫你物色到這麼漂亮粉嫩的妞。瞧!他幫我找的阿春,像段黑木頭似的,下回我非好好罵他一頓不可!」徐升假裝憤怒說。
「大哥,我可是假結婚的,你氣什麼?」正霄說。
「管他真還假,這樣水嫩的女孩,天天在身邊看,不動心才有問題。」徐升說:
「反正咱們也付了錢了。來段露水姻緣又何妨!」
「阿素以後還要嫁人,我才不做缺德事。」正霄不以為然說。
「嘿!你真是被何老大那滿腦子的八股思想帶壞了,讀書人的迂腐,女人不就是那回事!」徐升摸摸腦袋說:「不過說真的,我倒看不出阿素傻,她有沒有給你惹麻煩?」
「她是不傻。」正霄回想說:「只是有點怪。說不上來的怪……。」
「你到現在都沒碰她,她不覺得懷疑嗎?」徐升說。
「沒有,她很純,恐怕連夫妻之事都不懂。」正霄想到老洪的運動,忍不住好笑。
「不會吧!女人對這件事比男人敏感。」徐升說:「看來阿素的頭腦真有問題。」
「我倒喜歡她這樣。」正霄冒出這一句,自己也莫名其妙。
「是呀!對我們的工作反而好。」徐升說。
「對了,上回我們在碧山看到的那群外人還在嗎?」正霄忽然想到。
「走了。」徐升說:「老張說他們是來找一個逃家的女孩子。」
「那些人看來並非善類,我們還是小心為妙。」正霄說:「找人或許只是個幌子。」
「反正你在山上,有事我第一個替你把關。」徐升拍拍他的肩,「安心啦!」
送走徐升,回到宿舍,阿素還沒回來,他乾脆歪在床邊的窗下,藉著天光看英文。才翻兩頁,就聽見人語,忙換上徐升帶來的舊報紙。
阿素進來,脫上斗笠,知道他在,並不招呼,就和以前一樣,對他不理不睬。
「你的傷口還痛嗎?」正霄先沉不住氣。
「不會。」她簡短回答,在竹櫃找東西。
「你怎麼不像早上在工寮時一樣,和我聊天呢?」他問。
有一瞬間,他看見她的無措。忽然她眼珠一轉說:
「你忘了我頭腦有些不正常嗎?總會時好時壞的。」
哪有瘋子說自己是瘋子的?正霄真被她搞迷糊了,她早上不是才說自己是正常人嗎?但他不會和她爭辯的。
「那你什麼時候好?什麼時候壞?」他只說。
「我也不知道。」她不給他插嘴,立刻說:「你會看報紙?」
瘋子永遠有行事怪異的權利,他點點說:
「當然會,我進過學校的。」
「什麼學校?」她一臉不信。
看阿素那懷疑的表情,他有些不高興。她以為他真是不識字的村野鄙夫嗎?太看扁人了。說出他將去念博士,准教她佩服得五體投地。但他很理智地克制那種衝動。
「軍校。」他說。
「哦!」她頓一下:「你既有文憑,為什麼要上山伐木呢?」
她怎麼又變機伶了?正霄沒防這一題,支吾說:
「呃,因為我喜歡山……,對!我喜歡山的空氣!」
「你不是說你在台灣沒親沒戚,怎麼又冒出一個堂哥徐升呢?」她又問。
這一題又更出其不意,她簡直是精明了,連他這老情報員都要被問倒。
「呃……,他是我遠房的堂兄,很遠很遠,幾乎沒有任血親關係,所以一時忘了。」他忙解釋。
「難怪你們一點都不像。」她說。
這時阿彩在外頭叫著「捆柴」,阿素匆匆跑出去。
正霄暗呼一口氣,阿素還是「不正常」一些好,他真不該鬼迷心竅,想和她「正常」地閒話家常。
天漸昏黃,炊煙菜香四散。正霄閱完報,走到門口,見阿素又煮飯又整理柴枝,火光映著她的臉頰,流露著淡霞般的光彩。
她已經做得有模有樣,只是那粗細不一的樹枝不太聽話,時時刺她的手,他很自然走過去幫忙。
「你不必來。」她看看四周,小聲說:「否則那些太太們又要取笑我了。」
「那有什麼關係?」正霄不解說。
「關係大了。她們會愈說愈不正經,唉呀!反正很難啟齒,你別過來就是了。」
她的臉更紅了,如醉酒般酡紅。正霄坐在門口看,又覺得能和她「正常」說話很好,真是矛盾。
他念頭一轉,心一驚,連忙問:
「你沒告訴她們,我們之間的協議吧?」
「什麼協議?」她抬頭說。
「呃,我們沒有發生什麼事。呃……過一陣子,我會送你回恆春的事。」他有些緊張。
「為什麼要說,很重要嗎?」她天真問。
「不重要,但千萬別說。免得……」他皺著眉頭說:「免得她們會取笑得更厲害。」
「哦,我不說。」她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然後又小聲說:「你不滿意我,對不對,那你為什麼不現在送我回去,再買一個老婆呢?」
正霄相信他的腦血管神經線要打結了,他說:
「我……我沒有不滿意你。我們以後再說,好嗎?」
「什麼時候?」她不死心。
「等我想好的時候!」他搪塞說。
幾乎逃難似的,他拿著衣服去洗澡,希望回來時,她又「不正常」,忘了這些談話了。
當晚,阿素又沉靜了,躲在自己的思緒中。她好像一到夜晚就如此,有點退縮,惴惴不安,把他視為在燈影下放大的怪物。
正霄學聰明了,不再主動招惹她。
阿素一上床,便在她那邊睡著了,彷彿很疲累。
他也很疲憊,但就是輾轉反側,滿腦想著今天,想著阿素,想她的反覆無常,想她在養父母那裡到底發生什麼事?
月影穿欞過,戶照著無眠人。
隔壁又傳來老洪和阿彩的「運動」聲,以往他能一笑置之,如今卻有些心亂。
阿素彷彿也在夢中受到干擾,轉過身,面對著他。
藉著月色,他可以看見她秀麗粉盈的臉龐,朱唇輕啟,蝶翅般的睫毛輕輕顫動,不癡不傻、不咄咄逼人,只是純純的柔美。
在充滿陽剛味的軍旅生活中,他從未靜下心去欣賞任何細緻的東西,更何況需要花心思的女性了。
他隱隱聞到帳內有香味,屬於阿素身上的淡淡孔香,引發他久伏的慾望。他不自覺輕靠過去,第一次越過兩人的中界線,她的臉就在幾寸之遙,毫無防患,像等待什麼……。
一束髮落在她的眉梢,他伸手輕輕替她撥開,手畫過她柔軟的細眉,她一動,側轉身子,讓他猛地回復神智!
天呀!他在做什麼?
他倏地下床,離開溫暖的被窩,讓冰冷的空氣澆熄他蠢動的慾火。這還不夠,他更踏出門外,走到荒霧溪畔,一身短衫褲的他都忍不住發抖。
如果現在能抽一根煙更好!
他從未如此控制不住。美人關這一著棋,他不是沒經歷過,以前不曾動心的,現在為何輕易迷惑?
他還對徐升說得義正辭嚴,冠冕堂皇呢!
黑漆漆的山林,溪水一樣嗚咽,風在低谷中呼嘯著。有一個白影子在溪邊閃一下,躲躲藏藏,很像是白面召鼠。忽地,樹梢竄下一隻大眼囂叫的褐林鴞,一時草叢樹枝嘩啦啦響,各種動物四散逃命。
正霄逐漸平靜下來。他會撐到任務結束,而且不再惹阿素,他有自己計畫的路要走,阿素原本不該出現,更不在他的掛慮之中。
第五章
月圓了又缺,缺了又圓,今天是中秋節,君琇在山中已經一個半月了。
每逢佳節倍思親,尤其是這些離家千里的老兵,更是滿腹牢騷,醉得一塌糊塗。
君琇無家可想,能掛念的人只有君諒和福嫂。不知君諒有沒有適應高中的生活?
他們姊弟感情很好,他對她的離家出走必很傷心吧!而福嫂在碧山遍尋不到她,也許頭髮都要急白了。
自忖躲的時日夠長了,君琇幾次買菜,就想直接搭上客運,不告而別,揚長而去,反正她不是真阿素,沒有人找得到她。
但她仍乖乖把菜籃提回來。
在這日出日落不斷的忙碌中,君琇和大家建立了一份很純摯的感情。此刻正是秋收,處處缺人手,她實在不忍一走了之。
最主要的是徐平,她對他的感覺一直很微妙。他沒有把她當成真正的妻子,也不再提將她送回恆春的事,君琇追問幾次,他總閃爍其辭,而且有意地避開她。
君琇依自己的情緒,來應用「正常」和「不正常」的相處情況,她發現這遊戲太迷人,有時玩太過火,幾乎到了危險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