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謝上薰
他們叫他「白雲公子」,說他是位傳奇人物。
他踏實的活著,他是真實的存在,卻被好事者視為「傳奇」!哈,多麼可笑!天知地知,這種傳奇,這些榮耀,已成為他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他的眉鋒輕蹙了起來,他的神思在晴空中飄蕩。「白雲呵白雲,你根本是虛渺的存在。我不是白雲公子,我只是楚少玦。」
這是一個擁有鋼鐵般意志的男人,外在的名聲並不能沖昏他的頭,過度的褒揚與榮耀,反而令他心感不要,荊棘難安罷了。
不錯,他討厭被人傳說,那麼肆無忌憚、誇大其詞,好像在傳說著已經作古的人,也只有死人才受得了。
一陣輕急的腳步聲來到他身後。
「大夫,大夫!」來聲抑不住的興奮。「我爹醒了,他醒了。」
「也是該醒了。」他絲毫不驚訝,轉身隨她進屋探視病人。
昨日原本要進城去風雷山莊,但本能的,每到一處不免喜歡上藥鋪看看,或許能遇見比自已更高明的大夫,那將是他最大的快樂了。
「慶生藥堂」是間鄉村小藥鋪,他經過時門正關著,只見一名少女拍門哭泣。「救救我爹……阿奇,求你們快回來救我爹……」他好奇,上前的問,原來她爹上山打柴被毒蛇所咬,性命垂危。救人如救火,他當即返身隨她回家救人。
他身上總帶著解毒金丹,只要不是見血封喉的急性劇毒,在他手上總有施救之法,若非萬不得已,還不輕易使用配製不易的解毒金丹。
患者姓容,村裡的人都喚他容老爹,打柴維生,膝下只有一女,閨名叫小千,生來一雙巧手,挑得一手好針鑿,但因家貧,又因需給父養老,至今仍是「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
楚少玦進屋為容老爹診脈,伸指翻看他眼球,再令他伸出舌頭看看。做這些事時,他臉上的表情是安詳的,聲音也是輕柔的。「老爹可是胸口疼?」患者見他雖然年輕,卻十分老到的樣子,又不像一般平庸大夫總愛對窮人擺架子,心先安了九分。
「是有些疼。」因勞動而骨結突出、皺摺滿怖的老手按在胸口上。
「不打緊,我開個藥方,服用三天當可痊癒。」老人家總是先想到現實問題。「這些藥貴不貴?」沙啞的聲音有歷經風霜後的憂患意識,說什麼也不能動用他辛苦存下預備給閨女辦嫁妝的微薄錢財。
楚少玦暗歎在心。不用人說,光看這間收拾得很整潔也不掩其蔽舊簡陋的茅屋,屋裡唯一的擺飾品是一隻粗陶瓶中插著一束野生的小黃花,他早猜到,這一次非但賺不到診金,恐怕又得自貼藥錢,總不能救人救一半吧!
「不貴,便宜得很。」
這個家甚至連紙張筆墨也沒有,倒也是,家裡沒一個識字的人,準備那些東西才奇怪。幸好他的藥囊中應用之物俱備,很快揮灑出一張藥單。
在兼具廳堂、廚房和祖宗祠的小斗室中,容小千不急著接過藥單,倒先擺上她一早起身熬好的粥和三樣小菜:剖成兩半的鹹鴨蛋、曬乾的萊菔炒辣椒,以及後園現摘的蔬菜炒一盤。一副很欣悅自家匆忙中能端出不錯的排場,在平日有半個鹹鴨蛋吃就夠幸福了。(菜菔:現代叫蘿蔔)
楚少玦從小被教養成高貴仁善的翩翩公子,形之於外的氣質、氣勢硬是不似凡人,即使他本人絕無托人之意,盡可能的和藹可親,給人的感覺仍是很難於親近,很容易教人自慚形穢,彷若爍石之比明珠。
容小千盡心款待他,感恩之外,也有幸逢貴人的巴結心態,這種心態幾乎是不自覺的,很容易出現在面對楚少玦的人的身上,即使他的衣著並不華麗,還比不上她曾遠遠瞧見過一次的「村老虎」葉無求,又沒什麼排場,一匹馬、一隻藥囊,但只消眼睛不瞎的人皆看得出來,楚少玦才是卓爾不群、品格非凡的真男兒,比「村老虎」強上百倍。
吃了三碗粥,喝完一杯茶,仍不見容小千有所動作,楚少玦認為自己的猜測對了,取出五兩銀子供買藥及補助生活之用。
容小千一輩子(其實才十九歲)沒聽過這種事,連忙推辭。她沒日沒夜的繡花,繡得兩眼昏花,一月所得從沒超過二兩銀子。
「收下吧!不必客氣。令尊恐怕有十來天無法工作,老實講,他這把年紀也不適合再上山打柴,不如乘機改行,或招個女婿養老。」見她仍是呆若木雞,他不由輕斥。「怎麼還不去給你爹抓藥?」
「去也沒用,店門關著,曹大夫和他的徒弟都還沒回來。」
這倒奇了。
「你如何知道他們今天歇息?」他確定她沒本事來回一趟街還能不被他發覺她曾不在家。「莫非出了什麼事?」
「大夫好敏捷的心思,一說就說中了。」容小千低垂著青嫩的眼睛,一時心亂如麻。半晌,她終於抬起頭,像是下定了決心,迎向他。「大夫,你的醫術這麼高明,可不可以請你救救阿奇,還有曹大夫。」
「怎麼?他們都生病了?」
「不,不是的,生病的是村老虎,求你醫好他。」
他莫名其妙的看著地。她知道自已說得太急切,太含糊了。
「請聽我說,」她嚥了一口口水,稍稍挺起細瘦的肩膀說:「村老虎姓葉,叫葉無求,有人叫他葉老大,有人尊他葉總管,但我們村裡人私下都管他叫*村老虎*,因為他的靠山很大,擁有幾十甲的田地,幾百頭的牛羊,還有大池塘蓄養著十幾萬斤的魚。雖然有人傳說,這些都不是村老虎的,可是結果還是一樣,我們不瞭解那些內幕,只曉得周圍四、五村的人有一半必須在他手底下討生活,只要他不高興,立刻把人辭工,到時全家老小全得勒緊肚皮了,試問有誰膽敢觸怒他呢?若有,也全落個下落不明的結果。每個人都想活下去啊!大夫,即使活得很委屈、很卑微。所以現在,大家怕他更甚於怕縣太爺。」
楚少玦那晶亮、烏黑、深邃的瞳眸,像在探索什麼似的,盯視著容小千的臉,鼓動地全盤托出的慾望。
「村老虎不但苛刻,而且是個該下十八層地獄的色鬼!他強納了好幾名手下佃農和工人家的閨女,幾乎年年都要討一兩個新姨太,人家若不許,只有落個更悲慘的下場;不僅如此,因為家裡貧窮不得不到他家幫傭的姑娘,只要稍具姿色的,很少能逃過他的魔掌,已有兩名姑娘上吊自盡,另有一位叫秋娘的烈性姑娘,不甘被辱,持刀欲殺了村老虎洩很,可歎女兒家體力不如男子,很快反被制服,給活活打死了,而村老虎被砍中一刀,可惜傷勢太輕,狗命太硬沒給黑白無常拉去,老天真是不公道!經過這一次,他大概也知道自己造孽太多,已弄得天怒人怨,這兩年來收斂了些,沒再討姨太,可是大家心裡總是怕怕的,家有閨女的人家總設法不教村老虎看見,最好嫁到他村去,連我爹都不許我隨便露面,我做的針線活兒全是他去繡坊拿回來給我做,做好了再由他送去。」
她不斷地鼓動那櫻桃小口,頻頻向傾聽者訴說著。老爹是個沉默的人,難得有饒舌的機會,能在俊男恩公面前暢所欲言令她有點興奮。
「既然如此。」他不露痕跡的打斷她的長篇大論。「村老虎生病可說是一件美事,怎麼你要我救他?」
容小千秀美清純的面龐突然像被烏雲遮蓋的天空,暗淡下來。
「若是村老虎的病不好,我怕曹大夫會沒命回來,阿奇也會跟著遭殃。」
楚少玦擺出一副忍耐的表情。他早洞悉女人說話沒條沒理,從不一語切中正點,不愛長話短說,總是富於創意的說得九轉十八彎還是沒說到正題,教人聽得耳垢流出依然摸不著她真正的心意。
容小千畢竟是位大姑娘,尚未晉身三姑六婆之列,道行尚淺,說了半天,終於讓他聽出重點在「阿奇」身上。
「阿奇是你的意中人?!」
「大夫!」容小千驚惶失措,活像聽見什麼色情字眼,簡直不知把手腳往哪兒擺。「哦,大夫!你……你怎麼可以說出這種話?」一個大男人居然能看透女兒家的心事,又不懂得含蓄,筒直太不可愛了。
「阿奇才不是我的情……什麼人,只是小時候的鄰居罷了。」
連「情人」兩字都不好意思宣之於口,楚少玦一向只道城裡的女人愛矯情,想不到鄉下村姑矯起情來,亦絲毫不遜色。
他覺得自已比她含蓄哩,只說是「意中人」,沒說是「情人」。雨情相悅才叫情人!這不是欲蓋彌彰,不打自招嗎?
他是位君子,不說令人難堪的話,自然懶得和她玩咬文嚼字的狡猾遊戲。在他那堅固的盔甲裡面,總有著詩人般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