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謝上薰
「於是你懷疑了?」
「我去問寶玉,寶玉很生氣,立刻上樓找仲節,我想阻止,柔娃突然鬧起來,等柔娃方便完我再上樓時,在樓梯口聽見寶玉又像哭又像笑的叫著:『……沒有生育能力,你胡說!你胡說!柔娃是我的,絕不給你。』說完他就衝下來,瞧見我的?那,那表情就像撞見鬼一樣,整張臉都白了。」
方問菊的臉也白了,臉色壞得可怕。
「後來我也沒有再追究,柔娃終究姓韓,認了生父對她又有什麼意義,她早將寶玉當成她小世界中的王,而我,早已對仲節死心了。以後仲節每隔好幾年才回國一次,連結婚也不回來,只來信說娶了位英國淑女篇妻,如今已有一兒一女。」
「寶玉說……他二哥將回國慶祝父母結婚四十五週年紀念,就這個月。」方問菊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告訴她,好像不說話就會尖叫起來,韓仲飾有兒有女,這更證明了什麼?「是嗎?」左麗凰已經不在乎了。「這些年來我一直等待寶玉向我賠一句『對不起』,可是他一次也沒說,一次也沒有,一樣把柔娃當成是他的。也許上天也感動他有一點良知吧,柔娃愈長大愈像韓家人,誰也看不出有異。」
「你呢,你是否原諒了寶玉?」方問菊急著找話說。
「我是心死,不在乎了,除了牽掛柔娃,這生不想再與韓家有絲毫瓜葛。在不脫胎換骨,我是受不了了。」
「喔,是的。」方問菊喃喃道。
左麗凰話說完了,也不想再留下來,不管是往日的那段情懷或寶玉日後的羅曼史,她是一概不管了,只想快速脫身,回去她的城堡。
方問菊自覺掉進黑暗的深海裡,恐懼和痛苦撕扯著她的心,四肢百骸逐漸麻痺,她想爬上光明的岸邊,卻不住往下掉,任誰也阻止不了,她嚎陶痛哭,直至昏厥。
※※※
柔娃走進家門,度假的興奮仍殘留著,開心的分發禮物,她早想當一次聖誕老人了。整整五天五夜爸爸只陪她一個,只陪她一個喔,不接電話也不曾拜訪朋友,兩人開車沿著海岸公路一路玩過去,海風吹走了她的不滿和擔憂,不管爸爸做錯什麼事,她統統原諒他了。
韓寶玉承接女兒投過來的笑容,也架笑回報。他曬黑了一點,更顯得成熟出眾。此次東遊,也給了他省思的機會,覺得有必要重新考慮跟方問菊之間是情是欲,要斷或續?少年不風流,到這把年紀再風流大可不必。
是晚全家圍坐吃團圓飯,柔娃才略顯疲態,不再暢述旅遊見聞。少傑總算可以掙脫堂姊的影響力,努力吸引大家的視線投到他身上,開口說:「三叔,幸好您回來了,我真怕颱風登陸時,您還留在花蓮,聽說颱風要從那邊登台。」
「怎麼今年颱風一個接一個沒個休止?」他父親接口。
於是大家的話題一轉,談到今年天災人禍不斷,實在流年不利,少傑的聲音很快的又一次被淹沒了。
柔娃突然說:「我有辦法消災解難。」
旭口笑她:「吹牛!除非你自願嫁給玉皇大帝做老婆。」
大夥兒笑。
柔娃不理他,跑去拿買回來的禮物,神秘的說:「爺爺奶奶都是有福氣的人,只要我們好好慶祝兩者的藍寶石婚紀念日,一家人開開心心,再出我們影響週遭的親友,我們的親友再影響他們的親友,推廣所及,大家都和和氣氣,氣勢一盛,老天爺都會怕我們呢,自然便風調雨順啦!」
「對!對!」韓笑天首表贊同。韓伯禮也說:「好像真有點玄,以前社會風氣沒這麼壞,天災人禍也就沒今年多,難不成真有關連?」
「天災是未知數,人禍則肯定有關連。」韓寶玉附和。
柔娃打開絨盒,一對金戒指男女一式,大小有分,花樣新穎不古板,但任何人都看得出是一對的。
「我查過書,結婚四十五週年叫藍寶石婚,我沒有錢買藍寶石,選了這一對金戒指希望爺爺奶奶永結同心,好比這對金戒一樣相依相伴直到永遠。」柔娃笑說:「雖然時間還差半個月,可是我要搶第一啊!」
一家人有的笑有的起哄,兩老眼中卻隱隱有淚光,在旭日開香檳「啾」聲中,拿起絨盒中的金戒為另一半戴上,接受早來的祝福。
少傑簡直氣炸了,他早計言好在慶祝會當日最早起床,在兩者開房門走出來的那一刻,第一眼瞧見的便是他手捧禮物的孝順模樣,藉此贏取祖父母的歡心。他想過,這個家最有權力的還是祖父祖母,只要老人家待他像柔娃那般親膩,不僅爸媽會重視他,哥哥不敢取笑他,連三叔都會誇他「好能幹」吧!這是他翻身的最好機會,卻被人硬生生奪去,而這個人正是他天生的剋星柔娃堂姊,使得少傑的心中恨火雞熄。
──她什麼都要跟我搶,從小就是,連我的父母都愛她甚過於愛我,現在她連我向祖父母討好的機會都不給,一併兒搶了過去。
──為什麼她要跟我同時出生呢?為什麼大家都說她人見人愛,樂於跟她相處?其實她要怎樣都沒關係,可是她不該總是壓住我的光芒。
少傑開始反擊。「柔娃,你這次又花了三叔多少錢?你真好,三叔賺的錢你愛怎麼花就可以怎麼亂花。」
柔娃白臉漲紅。「我才沒有亂花爸爸的錢,買禮物的錢是我自己賺的。」韓寶玉笑說:「是啊,柔娃到我公司打工賺的錢,買了金戒指剛好,她說自己賺的錢真的禮物才有紀念價值。」韓劉雲恍然。「原來你堅持打工是為了給爺爺奶奶買禮物?」「是啊!」柔娃第一次賺錢心中自也得意。
「你真的好乖。」奶奶拉了她手不住輕拍著。
韓笑天感動得直點頭。「女兒貼心,還是生女兒好。」
韓伯禮說:「我也很想要個女兒,可是淑媚卻不想再生。」
「我生了兩個還不夠傳宗接代啊?」巫淑媚喜歡工作的成就感大於當母親的成就感。「那我跟別人生,你就不能怪我了。」
「你敢!」
旭日忙打岔。「當少傑是女的不就好了,他比女生還文靜。」端詳弟弟一張猴臉。「不過太醜了,嫁不嫁得出去還有問題。」
這是很普通的家庭笑話,笑完了之後誰也不當真,自然也不知少傑內心將這筆悵又記在柔娃頭上。
韓寶玉沐浴完,心想不去瞧瞧方問菊也說不過去,而且還真有點想她哩。她並不溫順,也缺乏他中意的美麗和氣質,可是跟她在一起彷彿是件很自然的事,不需要費恁大精神便足以互相溝通,就是這點令他難捨。
於是換了外出服走出來,也沒瞧見少傑想說話的表情,精神爽快朝下走。柔娃聽見聲音趕了出來,從樓梯口探身下望父親是否將出門。少傑瞧見她這樣危險的姿勢,不知怎地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報復快感,好似他一直等待的候是這一刻,若錯過了,今生再得不到他渴望的東西,或許是愛,或許是其它某樣東西,他一時想不及那許多,就把手伸了出去……
「啊──」
在慘叫聲中,韓寶玉從玄關奔回來,眼睜睜目睹柔娃自高處滾了下來,一動也不動了,一霎時,渾身如墜冰窖中,激烈地抖顫起來。
※※※
方問菊被岳翠室送進省立醫院,第二夜,柔娃也被送來急救,所幸樓梯鋪有地氈,因而筋骨未傷,但週身瘀腫疼痛在所難免,只是墜地時頭部有所撞擊而昏過去,疑似腦震盪,需住院觀察兩天。爺爺奶奶忙喊謝天謝地!韓伯禮安慰的拍拍兄弟。「沒事的,沒事的!」
韓寶玉□啞的聲音自喉嚨中邊出:「眼看著她摔下來,我的心臟也跟著停止跳動,要是她死了我怎麼辦?」
「我知道,我知道!」韓伯禮喃喃道。
他怎麼不知道呢?從頭至尾他都明白,寶玉從前是什麼樣的,現在像是變了個人,這改變並非一朝一夕,而是整整十七年漫長的歲月一再蛻變的結果。看著寶玉臉上的笑容一年比一年少,他也難受,但他又有什麼辦法?換作別人,或者喝酒買醉,或者早妻、午妻、晚妻的金屋藏嬌,以寶玉容顏之俊,體格之美,再加上有兩個錢,博取美人心並不難,難就難在他跟「賈寶玉」同名,唸書時在和尚班不時被同學拿他的外表和寶玉這個名字取笑,亂將「風流、頑劣」之名安在他身上,幾次為此和人大打出手,但積怨難消,聲言此生最恨「賈寶玉」,也就不屑與他一般行徑。所以寶玉雖有寶玉之名,一生警惕立身要嚴謹。
這些韓伯禮全知道,少年時寶玉是有話直說的人,在學校被人取笑回家必定大發一頓脾氣,是以他出糗的事全家老小無所不知。韓伯禮心想:當時的寶玉又可愛又天真,對了,就像今天的柔娃一樣討人歡心,只要有他的地方就有笑聲,然則,那種日子再也不會回來了,只為了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