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席絹
遠處的喧嘩聲漸漸傳來,打破了她這方的寧靜與思緒,她歎了口氣移身到一方窗口。明白又是碧映帶人過來要替她量嫁服、裁新衣,以及擔來一大堆布疋花粉什麼的,她們正在為她五日後的婚禮忙著。
「小姐,您摸摸看,這是江南一流師傅替您趕製好的嫁服,上頭的繡工真是精緻無比呀!穿在你身上,全天下的新嫁娘誰比得上你的天姿國色。」
碧映邊說邊攤開嫁服在雲淨初身上比對著,一逕開心地幻想主子五天後迷倒新郎倌的絕美扮相。
雲淨初輕撫著衣服上頭的繡樣,有些失魂地迎著風拂來的方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讓春風拂去她滿心的愁懷。她一直不讓自己因缺陷而怨天尤人,可是,老天原諒她,此時她真的泛起一絲絲恨意,恨姥姥當年的狠心絕情,在她出生之初便讓她失去看這世界的權利。
她不要求幸福,不要求平安快樂。如果願望是能實現的,好不好讓她能夠在一瞬間回復光明?讓她能在些微的乍現光明中,看到她心所念的那名男子,只要一眼就好,已足以永生鐫鏤在心版上了。
那麼,她再無所求足以沉寂過一生了。
但……能嗎?
碧映終於瞧見小姐的落寞之色,揮手要一票僕婦退下,才輕聲道:「小姐,您打從山上回來就一直不對勁了,這可是不行的呀。」她不說,並不代表她無所覺。偶爾一、兩次從大少爺與小姐錯身而過時,她便能感受到令她害怕的不尋常,而那種強烈的情愫教她想自欺太平無事都不能,只是,幸好他們沒有更近一步的言談或舉止,小心且合宜地抑止不該有的事發生。可是,小姐的日漸消沉已令她不能坐視了,心下不禁暗恨大少爺早不回來、晚不回來,偏要在小姐快要為人婦時回來吹亂一池春水,撥弄小姐平靜且純潔的心湖。她承認大少爺那種出凡不群的表相、氣勢無人可比是百年難以一見的偉男子,身上強烈的孤傲狂氣令女人心醉神迷,但,不能是她這嬌弱的小姐。小姐是一朵必須小心照拂的傾城名花,嬌貴到一絲絲風雨也承受不起,這也只有溫柔約二少爺才能小心守護她了。反觀大少爺,是野火、是颶風,在在顯示著最極端的狂烈,沒有堅強心志的女人是擔不起他那種愛意的;這種愛,一個不好,便會使人受傷害,卻也致命地吸引人。有了這種人出現,溫柔的表現反而會被視為乏味的溫吞,反而深受熱切情懷的吸引。她希望小姐能理智,看清二少爺才是能給她幸福的人;大少爺那種人,充滿一身滄桑,很不容易愛的。
「小姐,您……」
「碧映。」她悠歎,坐在身後的貴妃椅上:「我知道我必須走的路是哪一條。」只是,她多希望在這一生當中,至少有一件事是由她的意願去下決定的。
「小姐,您相信碧映,二少爺會待您很好很好的,而且碧映也會永遠服侍在您身旁」
「傻碧映,你忘了當你今年十月滿十八歲時,咱們落霞縣商號的總管何家笙就要來迎娶你了嗎?這些年要不是為了我,早三年前他就該迎娶你過去了。」她笑著。這小妮子就怕她吃苦,怕服侍她的丫頭不夠仔細與盡心,所以連帶誤了她自個兒的婚期,惹得何總管每月必親自帶帳簿,騎兩天一夜的馬兒前來京師,只為了會一會佳人;對帳簿反倒其次了。有時韓霽為了捉弄他,還特地親自下落霞縣,幾乎沒把何家笙急得跳腳。生怕心上人給京師的商行管事給追求了去,非要親眼見佳人安好才放心。如果她再多留碧映一年,恐怕何家笙會拿把刀子找她算帳了。
碧映不依地叫:「小姐……」
「別擔心我,這宅子內,不會有人不敬於我的,而我也會讓自己過得好。你也知道二少爺會疼我的。」她拉過碧映的手,安撫著她。
「小姐,二少爺篤定會對你好的。但你會快樂嗎?」碧映從她眼中感覺不到新嫁娘的光采。
快樂?
那已經是不重要的事了。
她沒回答,絕色的臉蛋益顯淒楚,狠狠地扎入碧映的心,也刺中了樹梢後隱身屏息的男子韓霄的心。
這日子,該何以為繼?
這些日子大家都忙,忙到難得聚首碰頭來聊上一句,反正看來很多人來來去去的踏月山莊就是看不到韓氏兄弟的影子;連朱追闊那客人也不知在忙些什麼。
看似很忙,但其實值得勞累的事並不多,而且全教當家主母韓夫人給包了,沒有理由大家都忙到不見人影。
這日,韓氏兄弟在躍日齋總堂囗會面,因為這地方是韓霽每日必報到的地方。
在二樓私密的書房,韓霄來了好一會了,並不打擾韓霽批閱帳冊。他背著雙手看向窗外,沉穩的面孔不見一絲情緒流動。他在等,耐力是他的特質之一。
看來想要讓老大先沉不住氣是行不通的了。韓霽恰巧回想起當年教他耐力的人正是眼前的大哥。
「窗外的景致好嗎?」他起身問。走到茶几旁倒了兩杯茶,茶香霎時瀰漫滿室。
「以一個即將在三日後當新郎倌的男人而言,你挺忙。」他沒有轉身,平淡地起了個話頭。
「回家近半個月以來,咱們兄弟第一次有機會共同品茗聊天,這機會相當難得。」
這種各說各話會持續到韓霄願意轉身過來面對為止。他們都心知肚明。因此韓霄有了短暫的沉默,而韓霽便好整以暇地凝視兄長的背影。光束投射出他種種交錯難以捉摸的特質,是冰也是火,是冷也是熱,抖落一身滄桑,依然頂天立地的不屈。
他是他打出生以來唯一的英雄,唯一的崇拜。可是他同時也知道,因為他的出生,造成了韓家必然的分崩離析;也造成了大哥必然的離鄉背景,縱身江湖。他是放棄他自己了,直到他強烈渴求真愛的心再度遇到可寄托的人,他狂狷而疲憊的身心才會再度得到休息,不再隨人世浮浮沉沉。
父親生前總是撫著他臉,欣慰道:「幸好霽兒只有一半像韓家人。」
他知道父親的意思,但他也因此而遺憾。
韓家人對情的渴求急切而瘋狂,容不得一絲瑕疵,更容不得不忠實,而且,一生只愛一人。對親情、對愛情、對友情。那種不易取得,一旦取得便是狂風巨浪襲來的狂熾,完全沒有保留……可怕,但幸福。沒有灰色地帶,要不就是冷絕到底,要不就是徹底傾瀉如注。這樣的極端其實容易自傷,也容易孤寡。韓霽是較為圓通世故的,所以韓濟民才會一心要把產業交給他;並且做好隨時身亡的打算。
今日,他打算好好與大哥談一談。上一代的恩怨,該讓它了結了,畢竟……人都已不在了。
韓霽在這幾日已推敲出大哥會傾心於雲淨初的原因。
一來,淨初可能是他生平僅見最純淨不染纖麈的靈性女子了。尤其出外十年,見慣了精明世故的各色女子,益加顯得淨初的美好;美貌反而在其次。
二來,淨初身上有大娘風滌塵的纖弱氣質。天生體弱的大娘給了韓霄無比的保護欲,而大娘的溫柔也撫慰了韓霄生性孤傲不群的心:而淨初身上恰巧也有此特質,一方面絕美纖柔得讓他時時想保護,一方面也沉迷於她天性中充滿的溫柔與善解人意,教他無視於她的失明,一逕兒的陷落,終至無藥可救。
他會放心把表妹交給大哥的,畢竟這也是淨初生平第一次依著心去感動、去付出的情感,他這個表哥說什麼都要成全她,以讓她快樂為第一要務;這是當年給姨娘的承諾,無論如何他都會盡全力去達成。
也許,老天早注定了要讓他們兩人廝守。這樣一來,雲家再也不欠韓家什麼了。而韓霄的出現相信姨娘地下有知也會滿意的,多好的安排呵!他幾乎要為美好的遠景找人大醉三天以茲慶祝了,唔……也許找朱追闊?
終於,韓霄轉身,凌厲的眼光直直望入韓霽心中。
「我要她。」他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你要不起她,她太脆弱。」他並不佯裝不懂。
「我要她!」他又道。
「為什麼?」他故作氣憤:「如果恨我娘,軌衝著我來好了!咱們今天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不要企圖娶我表妹,要她承受咱們家的恩怨!她是無辜的。」
韓霄威脅地走近一大步,氣勢凌人得讓韓霽差點跳開。可探知其氣勢傷人於無形中。
「那是兩回事。我不遷怒無辜。何況如今我有何好恨?恨一個三十一歲就必須守寡的女人?」
「而且是個永遠得不到丈夫真愛的女人。」韓霽補充。
「胡說!來韓家二十一年,當了二十年韓夫人,受了十五年專寵,這叫得不到疼愛?我娘都被打入冷宮了。」韓霄冷笑,並且也不願再談這些。人都死了,過往就讓他隨之入土吧!他介懷,但並不會報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