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席絹
念人是一項藝術:念太久,會招致反彈與轉身而去的下場;適度的感歎,顯示出老態龍鍾的悲哀,則會使被念的人於心不忍,進而心懷愧疚。於是老奶奶說了最後一句:「你好好想一想。」說完便轉身走出去。
看著老奶奶的背影,楊希安心中不期然地浮上周約瑟的影子、他那張玩世不恭的面孔、喜愛身處脂粉陣中的風流。起先與她水火不容,可是後來他變得好奇怪,一直惹她開口,即使是問一些白癡也不屑一問的問題——話說回來,好脾氣是他唯一的優點。這次可以休假還真是拜他所賜。等地休完一星期回去,他大概也出院了吧!她會記得他的。活了二十五年,還沒有一個異性面孔可以清晰浮現腦海中,他是第一個。這得從住院這兩星期來他所闖的豐功偉業來細數。他百分之百不是一個好病人;一旦能下床行走,立刻成天跑兒童復健室,教小孩打橋牌,教小孩對每一個經過的女護士吹著色狼式的囗哨,弄得她們芳心大亂。其中,最嚴重的一件事就是,他竟然率眾茌醫院好不容易種植成功的韓國草皮上烤肉,險些釀成火災。這麼一個危險人物,醫院再也管不著他是不是名人,逐客令照樣下來。想不到那男人臉皮厚得很,死賴著不走,甚至還說要住到明年秋天。還是院長說好說歹,費盡唇舌跟他討價還價之下,周約瑟才終於決定三天後走人。院長感激涕零下,奉還一半費用不過燒掉的那片草皮使周約瑟破費更多。
周約瑟實在是有領導能力,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十來個小孩收得服服貼貼的。在他數件豐功偉業中,她楊希安赫然是名列前茅的幫兇,被護士長念得耳朵都快長瘡,後來被強制休假,與周約瑟隔離開來,以防再有事故發生。如果她不在,危險性可減去一半,醫院數百年不用的滅火器,依然可以百年不用。
與他一同陪孩子玩的時候,她真正感覺到愉快。這種感覺從未發生在任何一個曾經追求過她的男士中。他們也都使出渾身解數吸引她注意,卻都沒成功。也許他天生命該是萬人迷,與眾不同。難怪會迷煞那些小護士與名流千金。
他實在是個好笑的傢伙,起先還以為他只是一個大草包。想著想著,唇邊不覺漾出笑意,正想得有些失神,床邊電話乍然響起,嚇了她好大一跳。有誰知道她回家了?這只是她房間的專屬電話。
她接起話筒。
「喂!我是楊希安,找那位?」
「找你!」電話那頭傳來周約瑟帶笑的聲音。
奇怪了,這人怎麼會打來?
「你怎麼知道我這兒的電話?你現在人在哪?」
「我向你同事問來的。我出院了,人在公寓中。」
怎麼那麼快出院?他不是死賴著?
「你是不是又做了什麼好事,給人轟了出來。」
「現在有空嗎?」周約瑟拒絕回答這個不禮貌的問題。
「有呀,做什麼?要我過去幫你拆石膏是不是?還是你一出院又受傷了?」這絕對是關心的問話,護士本能而已,沒有惡意。
周約瑟歎了口氣,她非得咒他不可嗎?
「小姐,我現在閒極無聊透了,想開車載你去兜風。」
換做其他女人,一聽到大情聖周約瑟提出這個邀約,那個不感動得涕泗縱橫、拜天拜地直道自己無比幸運?
可是,楊希安並不是這種女人。
「呵!謝啦,我的命還沒活夠。抱歉,恕不奉陪。也許等我休假完回去,還有榮幸當你的看護,再見。」她收了線,對著電話看了良久。這傢伙,撞一次還不夠,還想撞第二次過癮?手上石膏未拆不說,腳也才剛好不久,使不得力,他現在有什麼本錢開車兜風?沒本錢也就罷了。地也不想想,台北市的交通一塞三千里,車子上了路只求蝸行順利;兜風?他以為這裡是法國?不愧是天字第一號大白癡!
沒大腦!
另一端的周約瑟此刻也正盯著手中的電話,久久說不出話,也忘了放下電話,這小妮子竟敢掛他電話!要知道諸色女子只求他回眸一笑,此生便覺無憾,更別提特別打電話邀約了。可是——這個楊希安——唉!周約瑟呆怒完後轉為苦笑。如果楊希安與別的女人一樣平凡尋常的話,他根本不屑一顧,更別說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見她,想與她說話了,還用「美男計」拐一個小護士找出她家的電話。這等犧牲色相的糗事,還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呢!
對楊希安的興趣超出自己所能想像之外,就是因為她對他毫不心動。真是個不解風情的自戀自負狂!現在,被掛了電話,應該怎麼辦?如果他會退縮,他就不叫周約瑟。他手上當然有她的住址。找她去也。
楊氏四姝的母親方如華夫人是一個沈迷於繪畫,深居簡出的中年美婦人。她與楊希泰較相似,有著一張甜美的娃娃臉,個性十分迷糊,所有特質都可以在楊希泰身上找出來。自從丈夫去世後,她幾乎是足不出戶。對外界、社交都興致缺缺,恬淡寧靜,優雅自得。這種生活使得楊夫人看起來就像是四姊妹的姊姊,與母親身份劃不上等號。
楊希安坐在畫室沙發上看母親畫著窗台上的黃金葛,神情有些疑慮焦躁,心中煩煩的。
她從未如此難受過。
「媽——」
「嗯?」楊夫人沒回頭。
「如果你會不自覺的去擔心一個不相干的人,那是什麼原因?」她擔心那白癡真的不怕死地開車出門,不明白何以會有這種心情。她是個少感少欲的人,除了對親人有一份出自天性的熱情外,外人在她眼中全是不相干。現在這份焦急對她而言,太陌生,也太不可思議了。
楊夫人停住手上的彩筆,頓了一頓,轉過身放下畫具,坐在女兒身旁深思,看著她愁眉深鎖,嘴角楊起溫柔的笑意。
「男的?」
希安點頭。
「那也許是代表——你要戀愛了。我有沒有說過我十九歲遇到你們父親的事?」楊夫人雙眼如夢似幻,不覺地陷入初戀的回憶中……見希安搖頭,道:「那年,我甫考上A大的美術系,而你們的爸爸已經大四,快畢業了。也不知道為了什麼,一見到他走過窗囗的身影心就猛跳不已,又開心又驚慌的,總想好好看他一眼;可是,一旦他真的注意到我,對我笑,我就像受驚的小鹿一樣逃開,六神無主。結果,每次他見到我時,總是看到我不是跌下樓梯,就是把一張可以得獎的畫,畫成鬼畫符般慘不忍睹,蒙娜麗莎還給我畫出了鬍子呢!好丟臉!但要是沒看到他就更慘了,牽腸掛肚的,做事不帶勁,更是無心作畫,心情煩透了;到後來吃不下,睡不著,坐立不安。交往後就開始盤算他何時畢業,心情糟透了,而你爸爸也是相同心情,他怕畢業後我會讓別人給追走,原本想留校等我一起畢業;但我那時已無心學業,所以乾脆休學嫁給他了。」楊夫人眉眼羞怯,掩不住甜蜜的笑容。頓了一頓才問女兒:「你呢?什麼情形?」
心情基本上雷同,可是周約瑟是花花公子,不像爸爸溫文儒雅,用情專一,真誠執著。
她篤定不愛花花公子,所以對他應該談不上有感情,只是擔心而已。
「我只覺得他像一個白癡,總是問我一些笨問題。雖然別人說他很聰明,而他的確會根多把戲;可是,這麼一個出門就撞車,說話不用大腦的人怎會不叫人擔心呢?除了花心、愛炫、自戀外,到底他還算是個好人。那是感情嗎?男女之間不見得只有愛情吧!他還說要追希泰。」
對於愛情一事,希安知道自己是有一些嚮往;但,即使會動心,仍清楚地知道周約瑟不是一個好對象。是感情嗎?這心態。
「愛情是不可理喻的,不管自己心中如何打算計較,終究逃不過月老手中那條紅線。即使事件本身有那麼多不足以令人心喜的因素,也阻止不了兩顆相吸的心呀。」楊夫人輕拍了下女兒的手,她能肯定,希安確實是戀愛了。這種事,旁人使不上力,只能靜觀其發展,適時推她一把。楊夫人一生少欲少求,只願女兒們平安成長,覓得良緣,有情人終成眷屬。除了對天祈禱,好像也無他法了。
門板被扣了兩下,即被旋開,希泰甜美的小臉探了進來。「希安,有人送我一盒瑞士蓮巧克力。」
「是誰?」希安看希泰雙頰吃得鼓鼓的。
「不認得的人。」她猶自天真。
「不認得的人送你東西你也敢亂吃!快吐掉!不怕被毒死呀!」她衝向妹妹,就要搶過巧克力。
希泰連忙藏到身後,搖頭叫:「他是你的朋友呀,不會害人的,他在下面等你。」說完往樓下跑去,手上捧著寶貝巧克力,身手卻還是很伶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