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席絹
也許她的丈夫曾經做過一點努力,但他在幾個月之後放棄了。因在繁重的公事之外,他仍有一名成長中的兒子需要他無微不至的照顧。而這是比較重要的,比起她的無病呻吟而言。
是的,她一直是無病呻吟的,可能也是所謂的自閉症患者。沒有人能拉她一把或走入她的世界中,而她無能為力的放任自己一再一再往黑暗世界中沉去她的生命一開始就走錯了方向,前面的路途虛無難見,妄自回頭也只有空白向她示威著此路不通。
她一直在浪費生命。
危顫顫的雙手攀上窗欞,近似透明的容顏也投入陽光之中,無色的唇角蠕動著一些不明的呻吟……
「救我……誰來救我……救我。」
由窗口投射進來的光影,正好牢牢將她環住,而她只是掩住臉,無聲的啜泣起來。
傭人說,電話那頭是主人,要與她談話。也就是說,她那個陌生到幾乎兩兩相忘,理應是最親密,卻處得最疏離的丈夫居然想與她談話?
她忐忑的持起聽筒,幾不可聞的「喂」了一聲,便告無語,猶如等著挨嚴師訓話的小學生。
幸而那頭的男子已是十分瞭解,不寄望有太確切的回應,知道她已接聽,便下達指令(無需溝通,實因早已瞭解她根本對此二字無認知。):「素素,我是唐彧。希望我所提出的話不會令你困擾。原本這事應該在我們面對面的情況下說的,但我認為見了面反而令你不自在,於是作罷。」頓了一頓,唐彧確定得到對方十足的專注之後才一字一字道:「我要離婚,詳細的條文我會請王律師拿下去與你說明。不過我說在前頭的是:第一,你不必離開現在住的地方。第二,除了你父母留給你的七百萬財產之外,我會每個月在你戶頭匯入三十萬供你花費,累積至一百萬,我會代你做定存或投入基金市場,每月叫人對你的財務狀況做報告。還有,你每個月可以見學謙一次,如果你願意的話。如果還有什麼問題,可以與王律師談。可以嗎?」終於,他說完他的決定,不大有徵詢意味的問著。
七年夫妻從未與她有過真正的溝通。她永遠只會以驚惶的眼波相對,並且迫不及待的將視線投注在沒有他的地方,更別說要她提供自己的看法了,她是什麼也說不出來、不會說的。
在預料之中,她並沒有任何回應。他微微揚起自嘲的笑。妄想什麼呢?那個美絕人寰的女子,永遠是木頭娃娃,不會變的,也不會理他的。只會怕他,躲他如惡徒而已。
「那,再見。我想你並不會想見我,我索性也不下台中了。」
那頭的電話掛上了。
沒有太激動的感覺,不見得是不明白離婚代表什麼的。但蕭素素只是靜靜的掛上電話,沒有所謂的「曾經滄海」過,也就滋生不出太悲愴的感受。更何況,她也許是不愛唐彧的。
當年的下嫁,是父母保證他會非常愛她,她才允婚。其實是父母的高估,她的認知錯誤,以及他的被利用,成就一樁婚事。利用一個迷戀得暈頭轉向的青年,來承接照顧保護的任務。他得到的不是一個妻子,而是一名襁褓中的大女孩。
不該湊成一對約兩個人卻湊成了一對,成就了怨偶並不意外。以前不會想,不必想。如今真正的孑然一身,已不再有人可依偎,要走的路卻是那麼的長。
爸爸……媽媽……
好想好想他們,沉浸六年的哀傷是一種無法拔除的痛。沒有人能救她,沒有人……
大門外漸漸清晰的傳來一陣喧嘩聲,似乎是司機老黃正與什麼人爭執著。她從掌中抬起頭,低落的心情教她只想往房間內躲去。任何外在的風吹草動全與她無干,除了驚擾到她之外,再無其他意義。
管家陳嫂快步過來,放下手中的果汁報告道:「少夫人,門外是一個很惡質的勸募義工,非要我們現在捐錢不可哩。吵了好半天了,不如我們請示老闆好不好?現在有些要人捐錢的人都比流氓還凶呢。」明顯表示出沒人招架得住那位不速之客。
「他……會生氣。」她細聲說著。
「對呀,老闆最討厭別人在他上班時煩他了,如果我家阿枝在就好了,要吵也不怕吵輸人。哎!」
才正歎氣呢,客廳半掩的大門竟被狠狠一推,重重撞上牆壁又反彈,差點砸上闖入者的門面,幸而來人早有防備,以一隻纖纖玉臂便阻住了門板的反彈力道。不讓撞門聲專美於前,洪亮的嗓音也以高亢而不刺耳的分貝傳遍客廳每一寸角落。
「喂!你們這麼擋我是沒用的啦!我來三次了,沒讓我募到錢未免太不合理。我說過我是你們老闆娘的朋友是真的——」話尾一頓,看到了蒼白無依的玉人兒之後,人嗓門加入了一絲訝異:「蕭素素!你都沒變耶,又白又瘦小。而且你真的住台中呀!」
兩三大步奔到大美人身前,自我介紹:「我是杜菲凡呀,你的五專同學。」
「我……記得你。」杜菲凡是她的同學,同時也是當年的校園風雲人物,人緣好、手腕佳、功課一流的八面玲瓏才女,但缺點是從不定下來專心做一件事。所以五年學生生涯內並沒有太多豐功偉業可以算。蕭素素反倒奇怪自己會令他人印象深刻,因為她常請假,與同學素無往來。
「少夫人,她……」追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老黃指著闖入者久久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她是我同學,別擔心。」
「但她一心要募款,老闆會不高興的,她有目的。」他必須保護少夫人的安全,並且阻止別有居心的人侵入這座小城堡。
「放心,我要得到捐款會上台北找唐先生要,不會朝同學下手。今天只是見見老朋友而已,可以了嗎?」杜菲凡的目光老早膠著在一身素衣的大美人兒身上。隨意揮手,指示兩人可以各自下去了。
蕭素素被看得不好意思,垂下絕色容顏,侷促不已,更是赧於與外人應對。被動的等別人開口,乖乖的當聽眾,這是她唯一擅長的角色。
陳嫂奉上了茶又退了下去。杜菲凡才開口,語帶沉思:「怎麼你還是這個樣?小媳婦似的。」她以為蕭老夫婦過世後,蕭素素總算有機會開始成長了。
「外面有人說——你丈夫很少來台中探監?」可不是?這美麗的別墅是座華麗的總統級牢籠。
「什麼?」不太聽得懂她用詞的邏輯,蕭素素僅是溫婉且疑惑的低問著。她一向沒有與人溝通的本事,尤其六年來足不出戶,沒有與人談話的機會。
「算了,當我胡言亂語。你不是生了一個兒子嗎?在哪?一定很漂亮吧?據我所知,唐彧也是一名美男子,這種基因組合下,絕對又產生一名禍國殃民的大帥哥或大美女。」
「他不在……但有他的照片。」她忽爾一笑,好不容易由她一大串渾話中明白了語意,就像個即知即行的小女孩似的,她快步走入書房找照片去了。
不妙!
杜菲凡望著消失在書房門後的大美人不自禁的搖頭。七年婚姻生活的洗禮,不曾讓小女孩蛻變成女人,性格依然善良畏怯,沒有人引導她走出被父母保護太過的格局,那麼也莫怪外面有人傳著唐彧另有新歡的小道消息。她知道唐彧,一個精明厲害的企業家,而通常這種男人所渴求的伴侶或對手,無不是對等的聰明成熟精幹,否則是不放在眼中的。或許會在年少時一時沉迷絕然的美色,但不必多久,理智終究是他性格上強勢的因子。
精明厲害的男人會需要的伴侶不出兩種:一種是相同的能幹俐落,可當事業上的合多人;再一種便是真正賢內助解語花,足以慰藉他公事之後的疲憊,享受溫暖歡樂的家庭生活。
而蕭素素未被調教成任何一種,因為她的父母灌輸她唯一的理念即是她只管被寵愛就成了。
真正的孝女二人組。同學五年,她常看到蕭氏夫婦跟前跟後的伴讀癡心狀,真的只有「變態」兩字足以形容之。
如果要怪唐彧有了別人,不如先怪蕭氏夫婦的自私。如今可好了,兩人撒手西歸,留下無依無靠、無自主能力的蕭素素自生自滅。
「這是照片,他叫學謙。」一張八寸大的嬰兒照遞在杜菲凡眼前。
「好可愛!」第一眼的驚奇過後,她注意到的是下方的日期指著五年多以前。那麼小孩約莫也六、七歲了。「沒有大一點的照片嗎?」
蕭素素乖乖的搖頭:「沒有放在這邊。」
杜菲凡望著照片發怔,她也就習慣性的安靜。直到好半晌之後,她明確的感覺到杜菲凡沒有回過神的打算,才怯怯的偷把眼光瞄放在杜菲凡飛揚的面孔上。
對女人的畏怯沒有對男人那麼多,畢竟是同性。何況杜菲凡是令她印象深刻的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