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唐婧
人未走遠,後頭聲音隨風飄入了她耳朵。
「諸位莫怪,我這小表妹自小讓人給寵壞了,只是個孩子,不懂事的,請各位不要同她計較……」
為什麼又是同樣的話?
為什麼人人都認定了她只是個孩子?
就算是真的,難道當孩子的人就沒有感覺、沒有情緒?就得任由別人來幫她安排一切,由著別人將她搓圓捏扁?
只因她是個孩子,思維不夠成熟,所以她就必須由著那些自以為瞭解並「好意」想保護她的大人們替她決定一切?
江風拂面,帶來了細細微塵落入她眼睛,她拭了拭,卻拭出一掌的眼淚。
無名離開一個月了,這段時間裡她都遵從著「大人」們的決定,獨自留在江都,由著表哥天天陪她四處遊歷,以及參加他們那一場場無聊至極的詞會。
打小她就沒文學天份,又哪懂得作啥子詞兒?
若依娘的意思,表哥是她命定的癡郎,那麼,這樣平淡無趣的日子將是她的未來。是的,這樣的日子安逸無憂,不會致命,不怕顛沛流離,她甚至已能預見幾十年後自己發蒼齒搖、兒孫成群的經典老婦畫面,而表哥會是那坐在她身邊陪她含飴弄孫的老頭兒嗎?
這樣的畫面應當溫馨甜美,可為何,她的心卻空乏無依,認為未經歷過風雨的幸福,味同嚼蠟。
「表妹,妳還好嗎?怎麼哭了呢?」
白寧宇拋下身後一團亂,追到了齊珂珂。
「沒事兒的,」她吸了吸鼻子不想看他,「沙進了眼睛。」
「要不要我幫妳吹吹?」
「不要!」她退避三舍,拜託!她可不想沾上他的口水。
「珂珂,」他放柔嗓音歎口氣,「不知是否我多心,可我總覺得妳在這裡,似乎不快樂。」
她不說話,無名離開後,她突然討厭起自己的聲音,嫌聒噪。
「到底我該怎麼做,」他語音中飽含無奈,「妳才會真心感到喜悅?」
「想要我開心?」她好笑地抬頭睇他,語氣帶了幾份認真,「這樣吧,你在臉上刺幾個字,鼻上再掛個環,也許,我的心情就會好些。」
白寧宇氣息一窒,憶起那日送她來到江都便離去的男子,他心底澀苦,原來不是他多心,那男人真的是他無法獲得她芳心的主要原因。
「成!一句話,珂珂,妳想讓我刺什麼?」什麼都成,只要妳展顏粲笑。
「這麼爽快,不怕破相?」
齊珂珂輕哼,使壞的手指頭游移上他俊挺的臉龐,闔上眼她靜靜地摸索著他臉上的線條,老實說,他長得不錯,論起俊美尤勝無名一籌,可,他的臉上沒有刀鑿似的五官,沒有凹凸不平的丘壑,沒有歲月流逝的細紋,她的手指因著失望停下,她的手指思念著那個離去的男人。
「左邊一個『王』右邊一個『八』,」她睜開眼,裡頭是壞壞的笑,「可以嗎?」
「由著妳!」
他竟然頷了首,眼神是寬容而無悔的,「只要能夠換來妳的快樂,刺什麼都成。」
她搖搖頭,眼神有著遺憾,「表哥,事實上,這兩個字還不足以滿足我,只是,我怕你的臉不夠我刺。」
「妳想刺什麼?」
「刺『我是烏龜王八蛋,誰讓我去喜歡了齊珂珂這個小壞蛋』。」
白寧宇發出了笑聲,伸手寵溺地輕揉她的髮梢。
「只要妳不擔心日後跟我出門時遭人訕笑,我馬上就刺。」
「別刺了,表哥,我是和你開玩笑的。」
她睇緊他,用極富深意的眼神。
「不管你刺了多少字,有些事情,注定了是無法改變的。」
她轉身,踱離了傻楞著的他,衣袖裡,掬滿了江風。
※※※
南唐李璟在位時,東滅閩,西滅楚,據地三十餘州,卻在後周世宗時一戰失去了淮南十四州,從此與中原劃江為界,自除帝號遷都到洪州(今江西南昌),李璟憂懼而死,其子李煜承襲了帝位。
南唐國在李煜祖父及父親在位時,以金陵為國都,承唐末殘破的江淮流域,致力文教及商賈,恢復了過去的繁榮景象,不僅國土佔地寬闊,生產發達,文物制度也極完備。
可在失去了淮南十四州及李璟喪後,繼位的李煜就全不是那麼回事了,李煜是李璟的第六子,酷愛文學,喜歡沉醉在詩詞女色裡,對政事毫無興趣,完全交付與幸近之大臣。
洪州,雕欄玉砌的華美宮殿,深深的夜裡,夜風暫止,風停之後,夜顯得更加寂寞難耐,可又容不得人倒頭就睡,就怕一睡,夢見了不該夢見的人。
張磊起身踱出廂房來到院裡,這樣的夜配上這麼美的花園,讓他不禁想起李煜的那首「菩薩蠻」。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剷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李煜是有才華的,也是個懂溫柔識體貼的多情男子,如果今日他不是他的君主,或許,他會更喜歡他,可現實裡,他是個君主,讓張磊不得不生慨歎,如果皇上肯將吟詠詩詞的精力放在治國,那麼,一切也許會有不同。
喜歡文學、崇慕風流並不是什麼壞事,如魏武帝父子曹操及曹丕,他們亦極酷愛文學,但他們明瞭該將國家政事放在首位,是以最後才能成功地取代漢室,而像李煜這樣的執迷不悟,讓為人臣子者,不得不憂!
張磊來到南唐已近兩個月,身邊所看到的、所碰觸到的,都一再令他憂心。
初抵皇城,他拿著楊慷舉的親筆信函,尋著了那位和其情誼深篤,且與他父親生前交情不錯的參知政事司徒大人徐景通。
見了信,徐景通熱忱地招呼他在府中住下,然後就一直準備伺機將楊慷舉的親筆書信面呈皇帝。
張磊在徐府住下,這一住,住了一個多月,只因,現今皇帝並非日日早朝,更非時時理事。
好不容易,一個半月後,張磊終於見著了年輕的皇帝。
甫一照面,張磊心底微怔,好個儀容俊秀、風流倜儻的少年天子!
李煜不難相處,兩人年齡相仿,對待張磊倒有幾絲朋友的意味。
可張磊並不欣喜於這樣的親近,在他心底,天子就是天子,是不該逾了矩的。
「你父親朕幼年時見過幾回,挺認真的一個人,每一回來,都會和先皇關在御書房裡商討攻城守地的大事,人是很好,就是,嚴肅了點。
「人生嘛!」李煜拍拍張磊肩頭,笑得可親,「苦短,很多事情還是別太執意得好。」
張磊無言,他不懂這青年皇帝的意思,不要太執意?難道他是覺得當年父親領著全城將士殉城是件傻事?
難道他不知道若非忠臣勇將的前仆後繼,今日,他憑恃著什麼能安坐在那金鑾殿上,還悠閒地吟詩作對,恣情於風月?
「張卿這些年想必吃了不少苦頭,」李煜的眼直直睇向張磊臉上黥面刺字,並流露幾絲惋惜,「但人回來就好,這會兒,楚州雖已不在我朝治下,但咱們還是有不少領地的,你想當個大將軍,想建業立功,別急,朕這兒多得是機會。」
想當大將軍?
想建業立功?
張磊喉頭緊了緊,最後卻同往常般選擇了無言以對。
天知道他捱了那麼久的苦、捨棄了那對他而言比生命還重要的珂兒,為的不是當什麼大將軍,更不是什麼建業立功,他要的,是皇帝對他父親、對那些卒亡將士的肯定。
意念上,他們忠君愛國,行為上,他們成仁取義,結果,他們死得其所。
他們是為捍衛一個國家的尊嚴,保護百姓的生命,他們的死,並不是為了貪求建業立功,更不是一些冷嘲熱諷不明所以的人認定的愚行。
而現在,這樣的誤解卻來自於他們所效忠的君主?
一瞬間,張磊耳裡聽著李煜漫不經心的言詞,胸腔裡卻起了抽搐。
之後,李煜又帶著他去看個所謂男人都會喜歡的精品,一個纏了足的善舞女子。
看他沒啥興趣,李煜勸了勸,沒了興致的放他回來,直至今日都沒再有回音,望著眼前輕沾霧水的夜開花兒,不知遠方那人兒可好……
第七章
前一晚接獲通知,今兒早南唐將相臣子便齊聚在大殿裡候著天子早朝了。
雖說起了個大早,可不少人依舊精神抖擻,難得天子願臨早朝並言明有重要事情,這是件好事,他們的風流天子終於願意將精神轉移到政事上,那要他們犧牲少許睡眠是值得的。
「下官想了又想,皇上上早朝,」一位負責農桑的臣子向身邊人咬著耳朵,「肯定是為著前些日子我提出的白水壩重葺事宜,那壩子事關數十萬農民生計,延宕不得。」
「白水壩的事兒重要,鹽監的事兒就可以緩了嗎?」
回話的人不表苟同。
「制鹽售鹽向來就是咱們南唐財政上最大宗的收入,想當年先帝為了海陵被周兵奪走,還刻意上表哀求發還海陵鹽的所有權,前陣子鹽監那兒出了紕漏,我看,」那人回哼,「這回皇上肯定是下了決心,要辦這些貪婪瀆職的傢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