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唐婧
他沒有睇向她,只是淡淡反問:「為什麼這麼問?」
「雖然水聲蓋過了一切,」她淘氣地皺了皺鼻,「可我還是聽到了你的心,它說你似乎有話想告訴我。」
「心說的話也能信?」他好笑地幫她擦拭著長髮。
「那當然,嘴裡說出的話可以騙人,心說的卻不能,快說!」她將小手環上他頸項,「是不是真有事想告訴我?」
是呀、是呀!例如是不是想說你真的愛上了我呀?那麼,我就可以、就可以……想著想著她突然鎖了眉,因為她無法確定,自個想知道他愛不愛她為的究竟是大皇兄還是自己?
那個想用他的血去救人的念頭是在什麼時候變淡的?
而又是在什麼時候開始,她竟已如此在意起自己在他心頭所佔的份量?
他摸摸她的小手,深睇著她動了動唇卻沒有聲音,未了,他將她拉近身邊柔柔笑起,「沒事!我沒事。」
真的沒事嗎?
亮亮的月光映照在它底下那相偎而笑的情侶身上,搖搖頭逸出了歎息。
第六章
赤赤的日頭,燙燙的山泥,跪在上頭,還真不是普通的不舒服。
尤其,當身上還披著蕁麻時!
活了十七年,她只跪過父王、跪過母后、跪過祖宗牌位,卻從來沒有跪過這麼久,跪得這麼疼,尤其,跪的還是個陌生的老頭兒!
「威義李君,條焉已陳,經年宿疾,舉家劬勞,遺孤棄侶,情何以堪……」
嗚嗚啼,齊娸娸看了看身邊跪伏在地上─個個哭花了瞼的人,她也想跟著擠出淚水,偏偏眼淚這玩意兒向來就不是這麼聽話的東西,尤其是對她而言,打小時起,她就是那種只會揍得對方痛哭流涕的小霸女,壓根不解眼淚為何物。
「嗚呼!君之一生,為人正直,勤勞五稔,積功偉業,享譽群倫……」
怎麼辦?
旁邊的人全哭得淅瀝嘩啦,她就是擠不出半滴眼淚,即使是用尖尖的指甲掐轉著自己的手掌心。
「傷心往事,淚垂如糜,以君毅魄,豈自無知,壽命不齊,人道之常,期登仙位,魂縈家塋,抑哀自強,馨香禱祝,遙寄莢靈,嗚呼哀哉!尚饗!」
完了!
尚饗都出來了,她卻連個噴涕都沒有,心一橫,齊娸娸自懷裡偷摸了把匕首,朝裙底鑽入便往自個兒大腿上刺下,一下不夠再來兩下,弄了半晌好不容易才逼出了湧泉似的淚珠。
不止哭,她還得用尖高的嗓音哭出悲音,所幸前幾日耿樂才教過她開嗓唱曲兒的訣竅,這事兒倒還難不住她。
淒哀哀著悲音,她吟出了聲!
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
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
山鬼暗啼風雨。
天也妒,未信與,
鶯兒燕子皆黃土。
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
狂歌痛飲,來訪雁邱處。
唱完哭、哭完唱,可別以為她是沒事跪著好玩、哭著好玩的,她今日會來到這陌生人的靈前號哭是因為這就是聞笙給她的第二道難題──
哭靈!
女子哭靈是另種貼近生活的樂音表現,是種曼聲的號哭,聲調極為悲慟,詞句動人肺腑,要讓弔唁的賓客都能共掬一把同情的淚水。
有關哭靈相當著名的一首紀念曲目當推「杞梁妻」。
此曲來源相傳是戰國時代莒國的一名戰七,名喚杞梁殖,他在保衛國土的戰役中壯烈成仁,遺下了他那年紀輕輕的妻子,當那妻子去收殮丈夫忠骨時觸景生情,悲從中來,於是坐在長城下嚶嚶大哭起來,末了,她雖是選擇了投水自盡追隨丈夫而去,但其歌哭之音已長存於人們心中,之後還被編寫成了首哀婉動人的悲曲,此即「杞梁妻」。
聞笙要齊娸娸去幫人哭靈,不但哭,還得要得到眾人的認可方算得過關。
跪了一晌午,加入專門代哭靈的團的齊娸娸哭得眼睛紅通通,曲終人散,她接過了團長塞給她的小碎銀。
「小姑娘!」
圓嘟嘟的胖團長一臉和氣的拍拍她的肩膀給了她期許:
「妳表現得不錯,淚水兒足、中氣亮、丹田清、嗓音又綿密,如果妳有興趣要長期固定掙我的銀子,歡迎隨時來找我。」
找你?
長期固定掙你的銀子?
齊娸娸沒作聲,心底哼了哼,只怕你給的銀子還不夠本姑娘看病治傷!
人群散去,轉過身她便將碎銀給了聞笙和箏語,兩個小傢伙不一會兒便將銀子全孝敬給了廟前那做捏面人的老師傅。
「娸娸姊,妳的!」
箏語遞來一隻捏面人,齊娸娸接過來瞧了瞧,「這麼好,也有我的一份?」
「那當然!」箏語對著她甜甜一笑,「這些都是用妳掙來的血汗錢買的,不只你,師父也有一份的。」
血汗錢?那倒是真的,齊娸娸試圖忽略腿上的疼痛和兩個孩子往回家的路上並行著。
「我這只是唐三藏,聞笙的是孫悟空,箏語的是豬八戒,敢情那師傅這回捏的主題恰是西遊記?那麼……」
她伸頭好奇探了探聞笙拿在手裡的另一個捏面人。
「你們給師父的是什麼?沙悟淨嗎?」
「白骨精!」回話的是一臉古靈精怪又老氣橫秋的聞笙。
「為什麼?」齊娸娸忍不住訝異。
「白骨精是妖精女人的象徵,我想讓他多當心點……」聞笙並未回視齊娸娸,淡淡地出了聲音。
「喜歡上了白骨精是會喪命的!」
齊娸娸微紅了臉,這小鬼靈精,難不成知道了什麼?
她和耿樂在兩個孩子面前都會盡力保持著一段該有的距離,謹守該守的禮節,有關他們的愛情只會茁生在夜裡。
可聞笙畢竟是個絕頂敏感又聰明的孩子,不像箏語,生活裡除了吃喝拉撒,壓根不會費神多做思量。
「那麼,」齊娸娸搖搖頭不想讓他繼續在這話題上打轉,「聞笙師兄,這會兒我已過了第二關嗎?」
「當然嘍!」
回話的是箏語,她笑嘻嘻的在齊娸娸跟前蹦竄著,「幾個人裡就妳哭得最好,哭得最動聽,哭得最感人。」
齊娸娸沒出聲,只是留意著聞笙的反應,來自於箏語的證美是充不了數的,這小妮子早已被她收服,無論她做了什麼事情都是對的。
事實上,她心底有數,自己當初和聞笙約定的三個關卡早已失去了意義,暗地裡,她已快要得到她想要的東西了,可因著她重視這兩個孩子的友誼及感受,所以只要他出了題,她依舊會全力以赴的。
聞笙瞄了瞄她,一臉恩惠地點了頭,「第一關難了點,這第二關就這麼隨隨便便算過了吧。」
「什麼叫隨隨便便?」齊娸娸一臉不服氣,「嘿!我可是哭得很認真的耶。」
「什麼叫哭得很認真?」聞笙瞪瞪眼,瞧得出不是那種可以矇混過關的人,「剛開始時妳壓根就擠不出淚水,之後也不知是要了什麼小手段才開始像樣點兒約。」
「你管我要了什麼小手段?重點是──我做到了!」
齊娸娸下意識的將身上的長衣裙衫攏緊了點,以免那滲出血絲的羅裙會壞了事,她在山上原都只是一襲白衣儒衫,這套女子的白裳衣裙還是方才哭靈團團長給她的衣服。
「是呀!」
箏語振振有詞幫了腔,「重點是娸娸姊已經達到了你的要求,得到別人認可了,別不認帳,快快說明什麼是第二關?辦完後,娸娸姊就能永遠留在咱們這兒……」小丫頭忘情而喜悅地摟住齊娸娸的腰身,像個黏在娘親身邊撒嬌的小女娃兒。
「然後一輩子陪著咱們了!」
一輩子?!
齊娸娸一陣心悸,她是不可能留在這罕有人跡的山頭過一輩子的,那種日子太過單調、太過乏味,一點兒也不適合她。
她是因有所求而接近他們師徒三人,達成了目的她自會離去。
不論是箏語、聞笙或是耿樂,他們誰都留不住她,誰都留不住……
是嗎?她問自己的心。
是吧!她的心卻給不了肯定的答覆。
行行復行行,一大兩小終於回到雲霓瀑進了密道,此時的聞笙早已恢復了孩子氣的模樣,和箏語一路上打打鬧鬧,什麼唐三藏、白骨精全忘得乾淨,對於齊娸娸也卸下了方才莫名的敵意。
甫出密道,一陣悠揚琴音向他們迎面襲了來。
那琴音,清脾亮肺,像柔雲、像流水,讓人聽了只想瞇起眼睛憩著不動彈,可不一會兒,清亮的琴音卻突然起了變化,細綿綿、軟膩膩成了會勾著人心不放的纏綿曲音。
「這是師父作的新曲嗎?」箏語笑嘻嘻拍著小掌一臉嚮往,「好好聽唷!」
「笨丫頭!妳懂個什麼?」
聞笙聽出了端倪,輕蔑著嗓音評斷,「靡靡之音!奇怪,師父以前是不會作這樣的曲兒的……」
兩個小傢伙的對話齊娸娸沒聽進去逕自沉醉在樂音裡。
這支曲,是昨兒夜裡他新譜的一首曲子。
「真好聽呢!」
她躺在他身旁賴在草地上,頭上是皎亮的月,底不是銀絲緞般的飛瀑,她的耳裡有水聲,有夜梟啼鳴,有他會讓人心顫的琴音,更有兩人偶爾的喁喁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