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文 / 唐瑄
哥猝然離去那段日子,她過得很混亂,恍如置身夢中,無暇留意別人的心情,所以不太曉得蘭西姐當時的情況。這幾年陸續從冰樹那裡得知,原來蘭西姐只在哥哥走的當天,到過急診室見哥哥最後一面,冰樹說,當時她拚命吻著哥哥,還咬破他的嘴唇,捧著他的臉不斷地呼喚他,臉上沾滿了哥哥的血。
那之後,直到哥哥出殯的前一天,蘭西姐才又出現,向爸爸要求借住一晚。冰樹說,她在哥哥的床上蒙著被子哭了一夜,一直哭到哥哥入土了才悄然離去。隔天,蘭西姐便失蹤迄今,已有六年,下落不明的她仍然生死未卜。
每個經歷喪親至痛的人所以能擦乾眼淚,繼續笑著過日子,一定是因為他有必須堅強的理由。她不曉得冰樹的是什麼,她之所以堅強,也許是因為不想再失去其他對她很重要的人,因此不願任悲傷擊垮她。
又或許,她只是不忍心聽見某個男人像傷獸般無助地嘶號,所以她堅強。
第八章
快一個禮拜了,兒子情緒持續跌停板,看樣子小秀暫不打算向兒子妥協了。
小秀……展伯伯待你不錯呀,明知歹路難行,老人家甘冒被兒子抽筋剝皮的風險,在艱難困苦的惡劣環境中幫你轉移他的注意力,讓你成功逃脫,為何要虐待展伯伯呢?我們家還有個日本來的嬌客呀!這不是貽笑國際嗎?
「思哼。」展中延優雅地清了下喉嚨,希望蹲在地上埋頭猛幹活的兒子,給父親一點尊重,他在他前後左右、各個角度,已經遊走快一個鐘頭。
正在塞東西的人甩都不甩老父,兀自蹲轉過身,換個角度繼續乒乒乓乓。
展中延見狀,趕緊打開酒櫃拿出威士忌,倒了半杯,藉酒鎮定心神。
自從兒子十一歲時,無意間得知他親生母親非因病過世,而是與情夫私奔時意外喪生。兒子不知是跟自己,還是跟老父或他不負責任的亡母鬧脾氣,只不過念他幾句,竟然拿喬撇下老父,自個兒跑回娘親那裡一住就不回來了,還拒絕見他……嗚……完全不管他父親只生一個說不得的不孝子,他是為了顧全他幼小的心靈,才編織美麗的謊言騙他呀,這是做父親的一片「孝」心呀!
兒子遷怒得實在沒道理,當年他大學混不完,丟盡展家列祖列宗的臉面,他寬大為懷都不予計較,今天他竟然為了外人跟老父翻臉?兒子,你也太偏心了!
那年桀騖不馴的兒子被老大哥們強壓回家,不甘不願逐步接掌家業,他失而復得撿回獨生子,不知有多麼高興。他情願像這些年一樣?和兒子唇槍舌劍,你毒我毒,也不要父子倆再回到形同陌路啊。小秀,伯伯這回被你害慘了!
已經二十多年沒看過兒子這模樣,吃了炸藥一樣,絲毫碰不得。他年紀有了,禁不起兒子變本加厲的成年叛逆了。何苦來哉啊他,早知如此,說什麼也要苦勸小秀留下來。
兒子現在這副尊容,怎麼好熟悉?嗚,簡直和他十一歲即將離家時一摸一樣,連塞行李的方式和步驟也沒變過,何苦來哉啊,小秀,伯伯被你害慘了。
「三十二歲了,也當老闆了,上禮拜還成為展氏企業的總經理,跟一個二十歲的小孩子鬧脾氣,你是不是愈活愈回去了?」哀兵不行,只好激將了,嗚,鋌而走險的苦命父親。只要兒子願意跟他父親說句話,多狠都沒關係了。
「死老頭,你立刻滾離我的視線,我懶得跟你廢話!」一堆叛徒!全是叛徒!「別以為我不曉得,什麼高血壓、高血糖、痛風高尿酸,恐有腦中風之虞,身體需要調理;又什麼全身是病需要借調幾年——屁!」展力齊拿起膠帶,嘶地一聲猛力拉開。「今年你藉病把我調到你那裡,操得我沒日沒夜,每天加班到十一、二點,剝奪我和小秀相處的時間,我都忍下來哦。結果你回報我什麼?利用我對你的同情心設計我?!還和小秀聯手隱瞞我!媽的,我最氣人家騙我,想不到你又來一次!我是同情你這死老頭年紀一大把,不堪一拳,不然早不捶扁你!」
噢,說這種話就太傷人了!不過冷戰了近六天,兒子總算開口,敏感時期,別計較太多。「小秀不在,你可以盡情疼初音啊!她們都是小女生,也都是妹妹。」
展力齊一聽,簡直震怒地甩下膠帶。
「難怪小秀突然搬走,原來如此,這個家她待不下去了。好,算你沒人性,為了初音排擠她。就算她是沒血緣關係的外人,一起住了六年總該有點感情,沒想到,算我看走眼……可憐的傻丫頭,你怎麼不告訴力齊哥哥,我可以帶你走啊,這些旁雜人算什麼?鳥他們做什麼?你才是哥哥的心頭肉呀!」展力齊怒橫一眼嚇得瑟瑟發抖的父親,低頭又狂塞東西。「趁我忙得沒日沒夜,虐待我一手帶大的寶貝,死老頭,這筆帳,有朝一日我展力齊一定加倍奉還!」
「我豈敢啊!兒子,拜託你做回文明人,你要明察秋毫啊!」冤枉呀!大人。
展力齊沉溺在寶貝飽受委屈的悲痛之中,自顧自唸唸有聲:「當初我答應從老房子搬回你家,我們協議過哦,絕不能讓我的心肝寶貝受到一點點點點點點點點的委屈,是你不仁在先,別怪我不義!」
話怎麼愈說愈嚴重了?「天地良心啊?兒子,我真的把小秀當女兒在疼啊,你真的誤會我了。」什麼你家我家,老房子新房子,將來還不都是他的?
什麼答應搬回他家,講得好像他這個父親哭著跪求他回來一樣!明明是當年兒子答應管老弟請求,自願接手照顧小秀,又怕大男人帶了個正值豆蔻年華的女孩子不方便,自己大清早抱著小秀跑回來,當眾宣佈要搬回來住,好讓他老婆或家中下人隨時照料傷心欲絕的小秀。
有求於人的明明是兒子,為什麼他可以理直氣壯地拗成這樣?又為什麼展家著名的文質彬彬、文明基因沒有過繼半點給兒子?真的太蠻了。
「你扭曲老父高尚的人品沒關係,公司是無辜的,兒子,請別拋棄它。」想到兒子對自己認識如此不清?做人失敗的展中延不禁悲從中來。
「死老頭,你當我展力齊是誰?」展力齊火冒三丈,一腳踹開箱子。「我不像你背信忘義!本少爺一諾千金,承諾的事一定辦到,不會丟下你的公司不管。除此之外,你我再沒瓜葛了,別擋路,閃一邊去!」
「兒子,我真的是清白的!」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這回真的錯估形勢,完了……
他這個野蠻兒子真是傷腦筋,心情一惡劣就蠻不講理,亂發火。展中延頭大地在兒子身畔走來走去,煩惱之餘,還得設法不去擋到他的路,免得更加觸怒他,不慎被體魄驚人又處於盛怒中的兒子一腳給踩扁。
「兒子,你要去哪裡?」
「少廢話,當然是搬家!」行李一收好,展力齊立刻下樓走人。「小秀被你趕走了,無情無義的地方,待下去沒意思!」
沒意思?他是他唯一的老父耶!這兒子有理說不清的,他竟不如一個沒血緣的小女生?嗚。兒子,你要偏心也別偏心得如此明目張膽,給爸爸留點面子啊!
「搬去小秀那裡嗎?」展中延苦苦地尾隨其後。
「不是!」那丫頭這回做那麼絕,有心事不找他,串通那六隻背叛他!展力齊忿忿不平的心又湧起妒意恨意,久久不退。在她心底,那些不入流的下山爛貨色竟比她的力齊哥哥重要?奇恥大辱,他不會輕易饒了她!「你滾回去,不必送了,我自己知道臭老頭家的路!」
要去結拜大哥那裡啊……展中延稍稍安心了,至少不是回桃園娘親那裡,他五十三歲,實在承擔不起娘親一開口就停不住的誦經聲了。
「伯伯,我回來看你們了。」夏秀穿著一襲青花白底短洋裝,青春可人,踏著夜風款款而來,手上拎著小糕點,大老遠就淡淡地打著招呼。
正在使力塞行李的展力齊壯軀一緊,趴在越野車後車箱的姿勢不變,飛快掃了緩步走上斜坡的小女生一眼。她笑容清清淡淡,但是,好美好可愛。沒有他的六天,她怎麼可能還是如此可愛?展力齊心中爆起無名火,一舉就將塞半天塞下進去的箱子捶進去。
救星出現,展中延差點喜極而泣。「小秀!伯伯正好非——常思念你!快過來讓我看看你有沒有瘦一點。」救命恩人,快過來救老頭三叩,快點。
「力齊哥哥,你要出遠門嗎?」夏秀看著越野車上一箱又一箱的行李。
展力齊對她視若無睹、聽若未聞,不願跟叛徒說話,他本來可以跟她一起搬到老房子,只要她開口,結果她卻撇下他,獨自走人……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