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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文 / 唐瑄

    那個人?管家媽媽手持花傘,眉眼含笑地走近蠻性大發的鄰家男孩。力齊家也有一本難念的經呢。

    不是元月婆婆在家與否的問題呀!力齊!「老婆那個,力齊手上,我是說,我沒別的意思……」生恐嬌妻被誤傷,又擔心話說太白對人過意不去,管家爸爸支吾著不知如何表達時,身邊竄過一道小影子。望著十歲大的女兒,無畏無懼地衝向手持利器的人,他欲哭無淚,心慌得更厲害。「女兒,你雨衣怎麼還沒換下?吃飯了,過來爸爸這邊,爸爸幫你脫……」女兒短缺的門牙,是力齊陪她玩要時不知節制力氣的結果,她忘了嗎?

    「不要,我不要吃飯!」夏秀一口回絕,心急如焚地拍拍展力齊大腿。「叔叔!玫瑰花在哪裡?哪裡?」

    「什麼叔叔?!你這氣死人的小東西,叫我力齊哥哥!」一陽指戳在屢教不會的無禮腦門上,展力齊刻意將另一手掩至身後,往屋側跨去,將小女生自剛落地的花叢前面引開,「叫哥哥,你叫了,我就給玫瑰。」

    「嗯……」小女生負氣跺腳,想溜到展力齊身後搶走玫瑰,卻總是剛好慢他一步。

    快下來救妹妹呀!冬彥……「女、女兒,小心啊……力齊手上握著鋤頭,鋤刀是很利的。力、力齊,你先放下鋤頭再跟小秀玩好嗎?小心啊!」管家爸爸心驚膽跳地奔入院子,沒察覺頭上移來一把傘,以及老婆發噱的微笑,雙手無助地隨著獨生女移東又移西,深怕她有個閃失。

    丈夫的謹言慎行,與鄰家男孩的粗枝大葉,形成強烈對比。管家媽媽笑歎一聲,將屢次想上前奪回女兒的老公鎖在身側,靜觀一大一小吵吵鬧鬧。

    女兒口中的玫瑰花,應該是力齊今晚行為詭譎的原因了……嬌眸笑意盎然,緩緩朝大門左端看去,不意外泥濘的土層被大範圍掀過一遞,牆角處多出一叢玫瑰花。花叢枝繁葉茂,被人特意栽植於陰暗處,晚上察覺不易。

    呵,力齊這孩子,居然將那麼一大叢花移種過來,八成又與她家冬彥鬧上了吧?

    真是個行動剽悍又富冒險精神的男孩子,與她家文靜的男人們完全不同,羨慕展家雙親,生男孩子就應該和力齊一樣活潑健朗、率性剛強才對。多麼希望力齊的強壯健康,能夠分一點給她家兩個根骨不佳的男人。

    她不求多,只要一點點,至少別讓他們兩個一變天就咳嗽不斷!她好心疼。

    真心羨慕力齊,這孩子全然不受季節影響,終年一件短上衣野進野出,不見他打過一個噴嚏,說是衣服穿多了會有束縛感,受不了。兩件衣服算多嗎?她心愛的兩個男人縱然炎炎盛夏,出門都得隨身攜帶外套御寒呢。

    婆婆們總愛數落力齊野性難馴,說他是腳帶尖刺的野獅,又狂又躁,難被馴化且不能管教,可是,沒他惹禍生事的日子又貧乏得緊。

    是呀,力齊這孩子是不受約束,自有行事準則,老人家愈是禁忌禁止的事,愈容易激發他根深柢固的反骨。自從提前入伍的事與老人家們嘔上後,他寧可自行辟路,鎮日山裡來水裡去,又溯溪又攀巖,也不走正門呢。

    力齊的倔強剛強隱藏在粗率的表相下,他從小就獨立生活,極有主見。

    據說在十一歲某天夜裡,他與他父親發生激烈口角,盛怒下,行李一收連夜跑回這裡,寄居祖母家中。當時剛升上國小五年級的小力齊,決斷乾脆俐落得遠勝於她家老公,隔天他竟瞞著家中高堂,逕行辦妥轉學事宜,態度強硬,擺明了此事不給轉圜餘地。

    此後力齊拒回北投老家,拒見思子心切的展大哥與展大嫂,獨力料理一切。一個人彷彿天生天養,飛揚跳脫,獨立得讓人疼惜。

    好羨慕,真的好羨慕力齊的強壯硬朗。搬回這兒定居以來,她不斷自問,以前是不是過分限制冬彥,以至養出他一身病容病骨?

    她是不是因為老公心臟病第一次發作,適巧在兒子出世前後,痛苦刻骨銘心,不知不覺竟將恐懼轉嫁兒子身上了?是不是因為,她當他是溫室花朵般悉心呵護,不准他跑、不許他跳,擔憂他動作過大心臟無法負擔,所以他一發燒動輒就並發肺炎呢?她是不是……把明明沒病的兒子,養出病來了呢?

    兩個心愛的男人她補了又補,家搬了又搬;為了讓剛開完刀的老公安心靜養,最後遠離生活便捷的塵囂,擇定老公故里落腳。這一落定或許永遠就不走了吧……

    婆婆與老公決裂了六年,起因是小秀從母姓一事,真正決裂則在於她笨老公先斬後奏,事後又不知安撫老人家情緒的笨拙態度。

    老公是家中的獨子,年幼失怙,由婆婆一手養大。婆婆性格剛毅,老公因為小秀的事處理失當,幾次負荊請罪均被婆婆亂棒打下山,可見一斑。經過她這個兒媳長達兩年的溝通,終於獲得婆婆首肯,讓老公回鄉養病並專心編寫神話叢書,條件是各住各的屋子,平素能不往來就別去擾。

    說到底,婆婆是心疼獨生子的,卻不輕饒他先斬後奏的忤逆行徑。

    唉,誰教夏家人丁單薄只剩她一個後嗣?誰教婆婆教出一個體貼人的好兒子呢?讓小秀從母姓是老公提議,絕非她的意思,她也明白這是老公對亡故的岳父母所盡的丁點孝道。壞就壞在他一諾千金,即使忘了事先與婆婆商量,也不改其意。

    婆婆畢竟是長輩,不受敬重,反應之激烈可想而知。將心比心,今天若冬彥做出類似行為,她斷無婆婆的雅量。婆婆與太婆目前深居內村,兩位老人家都是明辨事理的睿智長者,惱著她親愛的笨老公,卻不為難媳婦,說是她將一雙兒女帶得很好。

    是嗎?帶得好嗎?管家媽媽面泛愁色,抬起頭,不意外兒子單薄的身形依偎在二樓窗口,冷眼旁觀嘈雜的樓下。一接觸到母親關愛的眼神,紫白病容閃過嘲誚,管冬彥不須母親開口,已將手上的白色毛衣套上,反身走出房間。

    管家媽媽歎息著,看見女兒被鄰家大哥哥逗得亂吼亂叫,小身子被扛起,童稚的驚笑連綿不絕。

    「啊,你不乖,你不叫我力齊哥哥哦?不叫,我要把玫瑰統統送給四月婆婆家的小可愛冰樹喲!」展力齊出言恐嚇完,扛著她開步欲去。

    「不要!不要!我不要--」頭上的雨帽早在粗暴大人的戲耍下滑落,夏秀濕透的小臉紅通通,蒸騰出一層健康動人的色澤。

    「女兒,你淋成落湯雞了,會感冒喔,快點過來爸爸這裡,小、小心一點啊!力齊。」管家爸爸見咯咯大笑的女兒被抬得老高,方寸大亂,神色緊張地張望屋內。冬彥快來呀!爸爸需要你來當壞人,「力,力齊,這樣不、不雅觀,你、你小心啊!別、別別摔著小秀了!你、你手上的鋤頭先放下呀!先、先先放下!」

    唉,扛是女兒被扛,頭暈腦脹的卻是她家傻爸爸,管家媽媽暗自歎息,使勁拽住蠢動的老公。

    「淋一下雨有什麼關係?沒事的啦!管叔,你操煩太多了。」展力齊率直大笑,一手抓著布袋與鐵鋤,另一手扛著小不點,姿態愜意地邁向隔離兩戶的上牆。他將農具一古腦扔到隔壁院子,回頭對管家雙親宏聲報備道:「管叔管嬸,小不點我借走了哦,家裡沒人唸經,悶得人受不了。小不點,不要亂動!不然力齊哥哥要把你像那堆東西那樣,直接扔過去哦。」他橫眉恐嚇,沒有嚇著小傢伙,卻嚇壞她老實的爸爸。

    「力、力力力齊,唔……唔唔……」口吃嚴重的嘴被蒙住。

    「沒問題,我家女兒麻煩你多留意了。」見大男孩反手比出OK手勢,動作靈巧地一個撐身,一眨眼,一大一小已在牆那頭打打鬧鬧,管家媽媽笑道:「力齊,廚房還有兩樣菜,等你過來我再炒,快換下濕衣服,過來吃飯,今天有你喜歡的菜。」

    「青椒!我剛才聞到了,管嬸,謝啦!這幾年老是在你家白吃白喝,不好意思,總有一天我會報答你和管叔的。對嗎?小不點。」拍了下蠢動的小屁股。

    「我不要吃青椒啦!」

    「小小年紀就挑食?敢不吃,我轉暈你!」展力齊惡聲惡氣,將不安分的小傢伙轉往腋下夾住,原地轉圈子,尖叫聲與呼喝聲此起彼落。

    管家父親看到頭發暈,瞼色死白,管家媽媽無奈地挽著老公轉向,並一把扣住錯身而過的兒子。

    「妹還沒洗澡,我去帶她回來。」

    「不用了。」柔荑堅持地搭住兒子肘彎。「讓小秀和力齊多鬧一會兒,我看他們玩得很開心。」管家媽媽語調輕軟,有著難得的縱容,管冬彥凝視母親一眼,不再置喙,淡然地轉身進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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