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籐萍
聖香依然趴在天窗,支起一隻手,閒閒地道:「我只不過看見有個輕功了得的人物進了你的容府,本少爺我突然心情大好,跟過來看看誰要找你麻煩,結果啊——」他得意洋洋,學著姑射盈盈一笑的口氣,唱道,「從軍行,軍行萬里出龍庭,單于謂橋今已拜,將軍何處覓功名?伊啊咿呀哦……」順手還從懷裡摸出一條絲帕,在臉上揮了幾下,笑嘻嘻地說,「有點香哦,我和你打賭這是一種很少有的香料,叫做女兒香,嘻嘻!」
容隱對他的嘻嘻哈哈視而不見,冷冷地道:「下來!在上面像什麼樣子?」
聖香歎了口氣,從天窗筆直地落了下來,「砰」的一聲像塊石頭一樣又狠又準地砸進太平閣的一張椅子裡,然後就像粘在上面一樣不起來了,「容容,你很狠心啊,這樣一個輕飄飄的美人兒,彈起琴來那麼好聽,你居然冷得起臉對她說話,你知不知道你的態度有多麼惡劣,給人的印象有多麼差,你幹嗎對著人家擺架子?你是存心的,是不是?」聖香「啪」的一聲打開隨身攜帶的折扇,遮住半邊臉,嘻嘻一笑,神秘兮兮地道:「你是故意的,我知道。」
容隱眉峰微微一蹙,眼神之中煞氣森然,「我是故意的,那又如何?」他陡然直視著聖香的眼睛,一字一字冷冷地道:「禁軍更戍糧草未定,文武百官官俸年期已至,江南水澤水災淹苗,朝廷賑糧未放,科舉三年期近,這都是丞相職責,趙丞相諸事繁多,你不去幫忙,卻管得到我故意還是不故意!聖香,你不覺得你很荒唐嗎?」
聖香只是把支著臉的手從左手換成了右手,無辜地眨眨眼睛,「我是想幫忙啊,可是我爹嫌我礙事,我也沒辦法,他老是不相信他自己的兒子。」掃興地揮揮袖子,他準備閃人,莫名其妙被容隱教訓了一頓,「你故意趕走她也沒有用的,」聖香從姑射離開的窗戶閃了出去,「如果趕走她你就不會心煩,你又何必為『巢螭』傷心?你問問你自己,你煩的是人?還是琴?」
容隱臉色微變,聖香已經逃之夭夭,留下一句話,「好了,我知道你又準備了大道理要教訓我,我不奉陪了。」
「聖香少爺——茶——」書雪開門進來,聖香卻跳窗出去,看得他莫名其妙!
「他不用喝茶了!」容隱一甩袖子,怒氣勃發,這一甩袖子,居然地上青石迸裂,壞了好幾塊青石磚!
書雪看著容隱拂袖而去,怔怔地發呆——少爺居然——生氣了?
聖香少爺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嗎?
「……如果趕走她你就不會心煩,你又何必為『巢螭』傷心?你問問你自己,你煩的是人?還是琴?」容隱越走越快,聖香的聲音在耳邊迴響,他越聽就越煩亂,四年了!都已經是四年前的事情,為什麼她要回來?為什麼巢螭要壞?為什麼聖香要來撩撥他的感情?原本的一切不都很好嗎?他縱然是對她有情,但也已經塵封遺忘了很多年了!為什麼——老天卻要來逼他,逼他顯露這份感情?
他不會甜言蜜語也不會溫柔體貼,他不是聖香也不是則寧!他就算愛一個女人,也只會用他自己的方法愛,他不會討人喜歡,只會令人失望!姑射——像一朵花,乾淨飄逸,需要人精心閒淡地維護,需要人琴棋詩畫地共鳴,他算什麼?他只是滿手兵馬殺人如麻的煞星,只是這皇宮中爭權奪勢的一顆棋子,他憑什麼和她雙宿雙棲?皇上用他防他,燕王爺看著他,皇室爭權,他這處在權力中心的人物,一著錯失就是死!他有數不盡的事情要做,他連自己的生死前途都是未定,這樣的他——要如何去愛她?
又何況,她根本就不是可以待在官場中的女人!
算了吧,讓她走吧,好多年前就已經決定,放開這朵雲,讓她走吧!
無論有多麼愛她,總不能把她一起拉進這充滿污穢的權力的深淵,讓她在這裡死亡,所以——無論有多少掙扎,都早已決定放手!
他早已經決定得好好的,安排得好好的,老天,你讓她走,讓她離開我,不要讓我再看見她,不要讓她再回來——蒼天啊!我從不信有天,從未求過天,問過神,這一次我求你,讓她走!永遠不要再回來!
我只有短暫的毅力,我不能忍受更多的別離,所以,一次就已經足夠——兩次,已經太多了。
我會崩潰的!容隱的冷漠其實很單薄,所以,受不起再一次見面、再一次分離,我會崩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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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射落地在容府的圍牆外,回首看了門戶深深的容府一眼,幽幽歎了口氣,這個地方,埋葬了容隱、容隱的風骨,和容隱的才情——
看了那一眼之後,她回過頭來,準備離開,原本抱著一會故人的心情而來,卻落得惘然失望而去,官場官場,能令一個她原本以為不會變的男人,變得如此陌生,如此的森然倨傲。
當年令她彈琴的人在哪裡呢?她曾經——願意跟著他一輩子,被拒絕之後也願意守著那些回憶一輩子,但是如今,她的堅持,是不是顯得很可笑?很悲哀?他已經不是當年的他,而她,卻依然守著當年的心情。
一片落葉夾秋風而來,卡在了她的琴弦之間,姑射習慣地伸手去拿繫在腰間的絲緞,卻一下摸了個空,低頭一看,才知道把絲緞失落在了容府。
那是用雪蠶絲絞成的絲帕,卻是遺失不得的,丟了,世上就再沒有第二條了。而且那條絲緞是她十七歲的時候,師父給的,於情於理,都是遺失不得的。姑射抱琴而起,她必須去找回來。
悄然而回容府,她沒有驚動任何人,找一條絲帕也不是什麼驚心動魄的大事,她也不會去見容隱,看過一次已經足夠了,她不需要更多的失落,來令她自己傷心。
「叮——登——」一陣破碎的琴音令她駐足,皺起了眉頭,這下面在幹什麼?她是愛琴之人,聽得出這是有人用鐵器在敲擊一具殘琴,何必這麼狠心?「焚琴煮鶴」是煞風景的事情,這下面做的事情,只怕也差不多。
往下一望,她突然怔住了。
——下面,是容隱在矯正破裂的「巢螭」。
他凝視「巢螭」的眼光像在凝視情人,那具琴橫在他懷裡,他沒叫任何人幫忙,只是用細絲纏緊破裂的琴身,把砸壞的兩個弦柱重新釘上去——
姑射怔怔地看著他,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他知道的,他明明知道的!琴——一旦摔碎了,就再也不可能修復,因為破裂的琴身已經不能使琴發出像原來一樣完美的聲音。連質差的木材都不能使它發出美麗的聲音,又何況——是一塊破裂的木材?無論你怎麼纏,怎麼連接,「巢螭」——都不可能回來了,它已經完了,已經完了!
你明明知道它已經不可能挽回,何必纏得這樣細心?就算你纏好了,那又能怎麼樣呢?容隱,你方才顯得那麼陌生冷漠,現在,在無人的時候卻又顯得這樣怔忡惘然。你心裡,究竟對琴是什麼樣的感情?對我,又是什麼樣的心情?
你既然可以對琴這麼溫柔,為什麼你剛才要對我——那麼冷漠?
容隱已經纏好了琴,伸指輕撥了幾下,發出的仍然是破碎的聲音,再也不是絕世古琴「巢螭」的絕代風華。
他仍然在彈,因為已經很久沒有彈過,所以指法有些生疏,姑射抱著烏木琴,在屋頂上靜靜地聽。
「關山度曉月,劍客從遠征。雲中出迥陣,天外落奇兵……」他在低吟,並不是在唱,他念的是南朝張正見的《度關山》,是一首邊疆詩。姑射怔怔地聽著,他,是想說什麼?想發洩什麼?
「馬倦時啣草,人疲屢看城。」容隱輕輕地念到這一句,停了一下,目光落在離琴幾寸的地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過了很久很久,他才最後撥了幾下琴,「寒隴胡笳澀,空林漢鼓鳴。還聽嗚咽曲,並切斷腸聲——」
「還聽嗚咽曲,並切斷腸聲。」姑射幽幽地在心中歎息,他其實覺得這樣的兵馬生涯很累,是不是?既然覺得很累,那又為什麼要勉強自己,做著令你不快樂的事情?
容隱放下了「巢螭」,負手站在窗口,他沒有向上望,只是往遠處看,他也沒有看見姑射。
他就這樣站著,站了很久很久,而姑射也在屋頂上看了他很久很久。
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他的冷漠,是真的,還是假的?他的歎息,也是真的?還是假的?甚至,眼前這個貴眉貴眼,氣度森然的容隱,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
「少爺,少爺!」書雪推門而入,「慕容將軍府裡給你送了封信,是口信,說是要和你商量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