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籐萍
千夕一震,迅速抬起頭來,擦掉眼淚:「我不哭了,不哭了。」她含淚帶笑撲過來,「我什麼也不怕,就算是要吸血,我也跟著通微一起活下去!我說要陪你到老!」她突然靜了一下,低聲問,「通微,我有沒有對你說過——」
「什麼?」通微問。
「我不只要陪你到老,還要,陪你到死,」她柔聲道,「我現在什麼也不怕。」
他微微一震,用手掠開她額前的零落髮絲,心道——我曾經,答應過等你長大,就娶你為妻,卻怎知,如今你是再也不會長大了,「等你重生為妖,我就娶你。」他低聲地,很輕微地,也不容反駁地道:「我不管你有沒有長大!」
不是不管,而是,你明知我不可能再長大,我永遠只能停留在十五歲,因為我在十五歲那年就已經死去,但是你卻願意娶一個永遠都不會再長大的,化身妖怪的女孩。千夕淚珠瑩然,只低低地叫了一聲:「通微!」
通微只是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安靜地把她抱在懷裡,像是對著非夕,卻又更加溫柔。
恐怖的厲鬼的黑夜,卻是一片,令人心醉的纏綿溫柔。
良久。
才聽見千夕輕輕地問:「你得到了那些魂石,為什麼,不早早讓我出現?而要復生半個我,讓我平白鬧那麼多笑話?」
「我害怕。」
「害怕什麼?」
「我害怕,你復生之後,我就會消失,我害怕,你找不到我會難過的。」通微安靜地道。
千夕無語,過了好一陣,才聽見她用哽咽的聲音笑道:「你當你的魂魄是狗皮膏藥,把我的魂魄補了起來,自己就不見了嗎?」她這樣笑,還故意笑得很大聲。
通微陪著她笑:「可是如果沒復生半個你,我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我做了一回人家的娘。」
千夕登時語塞,說起她是非夕的那一段,她就滿臉發燒:「那是你把小孩子教壞的!」
「誰讓你男女不分,看見了我,還是堅持要叫娘?」通微拿住了她的把柄,那把柄,就是非夕。
「難道你要我管你叫爹嗎?」千夕跺腳,「我的魂魄,的確是依據著你的魂魄重生的,我本應依附著我的屍骨,現在重生之後只能依附你的靈魂,你的靈魂對我而言,就像我的屍骨一樣重要!非夕她……她什麼也不懂,當然要叫你娘。」
通微低笑:「好啦,爹也好,娘也好,我不計較,我現在只計較,你什麼時候叫我相公而不是爹娘。」
相公?千夕臉上一紅:「難聽死了。」
做夢,也未曾想過,她這一生死去之後,依然有機會對著一個人說及婚嫁、孩子和爹娘。無論,這一切的夢,是不是只停留在眼前,至少,她此生,也像很多很多女孩子一樣,幻想過幸福,希望著將來,
天,在逐漸變亮,太陽,快要出來了。
——***——
太陽快要出來了。
通微閉上眼睛,像對著非夕一樣張開雙臂,微微一笑:「進來吧。」
千夕輕輕地飄過去,在融入通微的身體之前,輕輕地,在他前額上吻了一下,然後徹底地潛入了他身體深處,通微甚至可以感覺到,她在潛入他靈魂深處的時候回眸一笑,無限溫柔。
通微打開窗戶,把窗沿上的鮮花放好,然後對著天色望了一眼低聲道:「千夕,要看日出的話,要自己掙出來,我不懂得要如何把這具身體讓給你。」
「我會努力的。」千夕低聲道:「看到了太陽和白天,會給我更多的勇氣吧。」
通微點頭,此時天空已經破出了霞光,「來吧!」他閉上眼睛,幾乎是立刻,靈魂深處傳來一陣掙扎,比非夕那天懵懂地要佔據他的身體還要痛苦,像要從他體內生生撕裂什麼不可分割的東西。剎那之間,他就感覺到什麼叫做凌遲。微微咬牙,他運上靜坐調息的禪定功夫,努力什麼也不想,他知道,如果他感覺到痛苦,千夕一樣感覺到痛苦。一剎那之間,一片黑暗,像墜入了什麼無邊無際的地方,黑暗得連星星都看不見。
慢慢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霞光,不是星光,不是月光,是白天,白天的朝霞!
千夕站在窗前,日出的霞光,照得「他」滿身金黃橙紅,在背後拖著長長的影子。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窗前天空中,那一片極度的黑暗中破裂開的光,就像她剛剛從極度的黑暗裡出來。那雲層間出來的極燦爛極犀利的光,像金子鑄成的一樣,雖然無形,卻燃燒著最堅強最有力的生命啊!對於所有已經死去的東西,可望而不可及的生命之光。
奢望,是奢望!不知不覺地有淚掉落在手背。她在死去那麼多年以後,居然再一次,看見了——陽光!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太陽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從濃密黑暗的雲層裡出來,看著它把旁邊陰暗的濃雲照成了朝霞,直到看到了不能再正視它,她才茫然用手去攔,抬起手來,才知道過去的五年不是噩夢,這隻手不是她的手。
她的目光從太陽那裡收回來,轉而凝視著通微的手,那是她從小就看慣了的,握慣了的溫暖的手。手的主人很無情,卻惟獨只對她一個人多情,他不在乎這世上的很多東西,惟獨可以為她連身體都相讓!轉過目光,她看見窗台上細心擺好的花。
梔子花,雪白的,清香滿地的梔子花。是她還是非夕的時候,推開窗戶,第一眼看中的花,慢慢地、慢慢地用手去觸摸那花瓣,一點一點地接觸到了,她觸到了花瓣的柔嫩,那種清新的、一折即斷的鮮靈和脆弱,冰涼冰涼的。
有水珠掉在花瓣上,像透明的露水。
她舉起手指,指尖上染著一點淚痕,原來活著的感覺是這麼好,為什麼當初她活著的時候,一點也不知道?花盆旁邊一朵落花,她習慣地拾起來,要往頭上插,插到一半,才想起來這是通微的身體,微微一頓,她還是把梔子花插到了頭上,對著窗口深深舒了一個懶腰,深深吸了一口氣:「老天爺!我回來了!我活回來了!」
她這麼大叫一聲,遠遠的群山相應,紛至沓來的都是通微的聲音「我活回來了,活回來了!」千夕呆了一呆,忍不住耍笑,再一次大喊了一聲:「我要陪他一輩子!」
回聲就四下相應,「我要陪他一輩子,我要陪他一輩子……」
「我要嫁給通微!」
「我要嫁給通微,我要嫁給通微,我要……」
這時候通微在她身體裡說,「千夕!」言下有點懊惱。
千夕推開門到院子裡去,站在陽光下,她轉了兩個圈,然後跑到蓮花塘邊去照自己。
水裡是一個古怪的通微,是他孤意淡漠的容顏,眼睛裡卻是千夕笑意盈盈的眼睛,頭上的男子髮髻插了一朵鮮花,著實不倫不類。她指著水裡的人大笑:「通微,你看見沒有?你像個傻瓜!」
真正的傻瓜還不是你?通微看不見,但是猜也知道是什麼樣子,她還大囔大叫,要嫁給通微,讓人聽見了,不以為他瘋了才怪!
笑了一陣,千夕抬起頭來,卻突然發現西風館的寂寞,她笑了這麼久,除了回聲,什麼都沒有,諾大的西風館,只有她一個人,天上,連飛鳥都不經過;地上,連爬蟲都沒有;水裡,沒有游魚。
這裡什麼都沒有,就算活過來了,也只是一個人。
極度的快樂突然變成了悲哀,因為,是婆羅門花的血緣。她黯然從水裡看著通微,支著雙手,趴在水塘邊看著通微:「永遠都因為我們是詛咒別人的人,所以就注定,天生不能擁有快樂,天生就要比別人死得痛苦?我不願做這世上最不祥之人,從來就沒有心要傷害別人,為什麼,有著婆羅門花血緣的人,總是要活得比誰都寂寞!死得比誰都痛苦?!」
水裡的通微碎成了漣漪,千夕總是愛哭的,但落淚的是通微,頭上那朵可笑的殘花落下來,掉進水裡,半浮半沉,冷清清地飄浮開去,水下都是蓮花的莖,靜悄悄的,什麼也沒有去理睬那朵殘花,飄不了多遠,就無聲無息地沉了,沉到水底,了無痕跡。
千夕怔怔地看著,通微在身體的深處低聲自嘲:「生得比誰都寂寞,死得比誰都痛苦。嘿嘿,說得好,說得真好!」
「所以,如果我不陪你,有誰陪你?如果我都離開你,留下你一個人,怎麼辦?」千夕低聲道,想要伸手去觸摸水裡的通微,一觸之下,人影立刻碎去,連形狀都沒有。
「不甘心嗎?」通微低聲自嘲:「我相信千百年來,那麼久遠的,刻骨的怨恨,只因為蒼天對我太薄!太殘忍!」淒涼地一笑,他繼續說,「不甘心啊,你要怨誰?天都告訴你,誰叫你生得滿身香?滿身香,這一身香,是走到哪裡,都擺脫不了的詛咒!詛咒我們千百年來誰也不得善終,誰也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