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籐萍
「噢,原來針很重。」非夕鬆了一口氣,笑瞇瞇的,「我差一點點就拿起來了。」她飄到通微旁邊,雙手托著臉,手肘支在通微的手臂上,「開始繡吧,第一針,從下面刺上來。」
通微心神震動,依稀彷彿聽見千夕的笑聲:「我今天繡了一朵花哦,姑姑教我的,通微,你也來好不好?我們來比賽,看誰繡得好看!」
「我才不要,你繡得難看死了,像一團壓壞的櫻桃。」
十一歲的千夕好委屈,「我繡的是櫻花啊,怎麼會是櫻桃?通微你看錯了。」
「是櫻桃,就是櫻桃,圓圓的,紅紅的一團。」十三歲的通微笑著施展輕功躲開去,「我是男孩子,永遠不繡花。」
「通微你這大壞蛋!我以後永遠不做衣服給你穿!」千夕惱羞成怒,一路迫打過來。
現在的情形,和那個時候差不多啊。通微情不自禁地笑了笑,紮下第一針,手指一顫,卻刺穿了宮錦,刺到了自己手上。「啊。」他低呼了一聲,苦笑,常常看見姑娘們刺繡分了心想了情郎而扎到了手,如今自己卻是為了什麼……唉,千夕,千夕。
一滴鮮血自指尖滲出,突然間非夕輕輕飄了過來,舔掉了那滴鮮血,還意猶未滿的,眼巴巴地望著通微。哭笑不得,通微抱起她,再一次讓她在他頸項邊吸血,輕輕地拍著她的背,「餓了?」
「嗯。」非夕乖乖地應了一聲,閉上眼睛,繼續吸血。
通微一隻手抱著她,一隻手拈著繡花針,無奈地低笑,他這個娘,還做得似模似樣,一點也不比真的帶這個孩子的媽來得輕鬆多少。
過了一會兒,非夕吃飽了,抬起頭來,已經渾然忘記剛才拿不到針線的事情:「通微娘繡花。」
通微在燈下,拈起針,牽了一條白色的絲線,紮下了第一針。非夕在旁邊嘮嘮叨叨:「通微娘,這一針扎偏了,多出來一點不好看。」
通微耐心地聽著,抽掉那根線,重新再來。
「通微娘好香好香哦。」非夕專心致志地看著他給她的床榻繡花,一邊自言自語。
她好像很習慣自言自語,通微詫異,香?非夕聞得到人的味道嗎?她的鬼氣又進步了,長此下去,或許,他就會漸漸養不起這個逐漸成氣候的鬼,或許就要和殘缺的千夕攤牌。心思一動,「啊」的一聲,他再一次扎破了手指。拿著染血的針線,通微苦笑,做這種事情,真是絲毫不能分神的,真不知道,千夕當初繡花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心情?耳邊是一陣好玩的笑聲,非夕睜著圓圓的眼睛:「通微娘笨死了。」
笨死了?通微愕然看著她,然後才領會到,她是在嘲笑他!雖然非夕不懂得什麼叫做「嘲笑」,但是她就是在嘲笑他!和小時候的千夕一模一樣!
一個晚上,就這樣在燈下度過。非夕在燈下陪著通微繡花,雖然荒謬,但是通微覺得很平靜,那麼多年的悲哀,在這樣靜謐的一針一線中,一絲絲地被抽去了,像離開爐鼎的游煙一樣。
在第三天,他就給她做了個床榻,用兩個椅子架起來,放上繡滿櫻花的床榻,像個娃娃床。非夕非常開心,像個娃娃一樣又笑又跳,雖然她始終睡不到它,但是看著她喜歡的眼神,通微就已經很滿足了。
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過。
又是一天深夜。
「為什麼通微娘不會飛呢?」非夕在桌邊看著通微,困惑地問。她直到現在,才想到「為什麼她會飛,而通微娘不會飛」這個問題。
「因為……」通微頓了一頓,「因為非夕和通微娘不一樣。」
「為什麼不一樣?它們都會飛。」非夕指著燈下的飛蛾,「只有通微娘不會飛。」在她眼裡,不會飛的就是異類。
「它們是蛾子,不是人。蛾子會飛,人不會飛。」通微隨口回答。
非夕的眼神變了變,「蛾子會飛,人不會飛。非夕不是人嗎?」她追問:「為什麼非夕會飛?」
通微怔了一下,他沒想過會引出這個問題,「非夕的確不是人。」他平靜地回答。
「那非夕是什麼?」非夕迫問。
「非夕是鬼,很乖很乖的鬼。」通微看著她,看不出她有傷心的神色。
「鬼是什麼?」非夕繼續問。
「鬼就是已經死掉的人。」通微淡淡地回答。
「什麼叫做死掉?」非夕繼續問,「非夕已經死掉了嗎?」她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
「死掉?」通微沉默,過了一會兒,他才輕聲說:「死掉的不是你。」
什麼叫做死掉的不是我?非夕滿腹疑團,但是通微這句話太深奧,她完全聽不懂,悶悶地看了他一陣子,然後就忘記了她自己的疑團,因為她餓了,「通微娘,我好餓好餓哦。」
死掉的不是你。通微抱著她,讓她吸血,幾天來平靜的心情被打破,那股五年來的痛苦像潮水一樣衝上來,刷過他的心,劇痛。
——***——
「巫婆,你的臉色最近很難看,你最近沒有背著我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過了兩天,聖香再次來看通微,卻發現他不但臉色蒼白,而且眉宇之間隱隱有一層晦澀的味道,看起來遠沒有當初的神清氣朗,倒像是半個病人。
通微淡淡地道:「降靈說了什麼?」
聖香搖頭,他還真直接,把他的話當耳邊風,一心一意,就只有他的那個她!「降靈說,傳說鬼有鬼淚,但是他沒見過,他只知道有魂石,不知道魂石也會哭,因為他從來沒哭過,所以更加不知道鬼淚會對活人產生什麼效果。」他懷疑地看著通微的臉色,「我看這效果非常不好,你看你自己是什麼樣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這八個字用來形容他現在的處境和心情真是再貼切不過了,通微微微冷笑,岔開話題,淡淡地道:「鬼氣陰寒,當然對人不好,幸好人體的也不多,過幾天就好了。」他不希望聖香知道非夕的事,聖香是好友,但是,他從不希望,讓別人為自己擔心更多。他的事情,由他自己解決,聖香的好意心領,但是通微有通微的孤傲,他從來不喜歡被別人關心,即使是現在也是一樣。
「你自己覺得沒事就好。」聖香多看了他兩眼,也就算了,「我過兩天要離開一陣子。」
聖香經常不知所蹤,就像岐陽一樣,他們兩個的行蹤最為詭秘,焉之則來,忽之則去,似乎他隨時都會出現,又似乎,他隨時都會不見。
通微從來不過問他去了哪裡,聖香有聖香的自由,通微自己就不是喜歡被束縛的人,聖香自然更加不是。「保重。」他只說這兩個字,他也不挽留,也不會不捨。
「巫婆你不覺得你很無情嗎?」聖香歎氣,「我奉旨去邊境涿州你也不在乎;上玄失蹤你也不在乎;六音已經好久沒有消息了,搞不好也失蹤了,你也不在乎;則寧被發配邊疆你自然更加不在乎,」他無聊地拍了拍手,「你不覺得你很無情無義麼?你全部的感情,都給了石頭裡的那個人,難道我們兄弟交情這麼久,你就一點也不在乎?」
通微微略詫異地,冷淡地看過他一眼:「我以為你看得很開。」
聖香莫名其妙:「我看得很開和你很無情有什麼關係?難道我看得很開,你就可以不關心朋友兄弟的生死?」
「我本以為,你看得很開,很透徹。」通微低沉地道:「你看破生死,怎麼能看不破情?你關心,因為你太在乎;你害怕大家會不快樂,因為你聰明能幹,所以你有能力為朋友付出很多。」他的眼睛明亮地看著聖香,「但這是不需要的,你對兄弟朋友有情,不應該想要為他們承擔危難,而應該相信他們,相信他們有能力解決他們自己的問題。」
他緩緩地道:「聖香,想要保護是孩子氣的想法,他們都是男人,很成功的男人,很傑出的男人,你不應該想要保護他們,而應該站在一邊,看他們如何在困難的時候,展現他們的才智天賦,那是值得欣賞的氣魄。你很聰明,不要因為太關心,而忘記了他們本是這世上最出色的人之一。」
聖香似乎微微有些震動,完美的眼瞳微微轉動了一下,像陷入沉思。
「聖香你是什麼人?你去涿州,我何必掛懷?上玄武功不弱,權傾朝野,他如果不想走,有誰勉強得了他?六音絕代風華,豁達瀟灑,他該走江湖,可以銷去他那一身靡麗繁華的紈褲氣息。則寧智計卓然,除了樞密使容隱,誰也沒有他心裡有主意,他的事情,我從不擔心。」通微淡淡地道:「所以我從不擔心,也根本沒有什麼值得我擔心,除非必要的時刻,除非他們真的需要人相助,」他一個字一個字地道,「否則,我從不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