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湍梓
「要你管!」她邊哭邊吼,但如雨滴般掉下的淚珠和過度的抽搐看起來一點說服力也沒有。「你要是敢死,我一定會在你的墳上灌水泥,教你永世不得超生。」她仍不忘威脅。
水泥?這又是啥玩意?唉,為何她老愛說那些他聽不懂的話?
不行了……他的意識又開始模糊,感覺也跟著遲緩,軀體內部的靈魂一直嚷著要脫離。他好累,好想休息,就讓自己的生命隨著血液流失吧,他已無力抵抗了。他沉重的眼皮再次合上。詠賢開始感到驚慌,她小心翼翼的脫下他的外衣察看他的傷勢,一道長達二十公分的傷口乍現。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千萬要鎮定,然後仔細觀察那道傷。她起身找了塊乾淨的布拭乾表面上的血漬。在擦拭時展裴衡的身體抽動了一下,她連忙放慢速度,發現自己生平第一次如此溫柔。
「忍耐點。」她用更溫柔的語調說話。
展裴衡幾乎因這難得的歌聲軟調而撐開眼睛,但是他做不到,他敢打賭他一定是流了滿缸的血,否則不會這麼虛弱。
這樣下去不行!
詠賢環視四周,絞盡腦汁努力回想在學校時所接受過的護理訓練。她雖對醫護沒多大興趣,但自忖自己並非鐵人也不是花木蘭,所以多多少少聽進了一些。
幸好他身上的傷只是看起來可怕,實際上傷得並不深,只要稍加縫合便能夠止血。問題是,這裡沒有急救箱,就算有,也不見得能找得到縫合用的肉線。
沒辦法了,她咬牙決定。雖然她的家政老是在及格邊緣徘徊,但有總比沒有好。她相信他一定不會反對,畢竟身上多了條蜈蚣看起來頂多不雅,不讓它爬行卻有喪命之虞。
她翻箱倒櫃,找出平時最痛恨的針線,用燭火消毒了一下,再將放置在角落的上好白干拿起,帶著一臉的決心走到展裴衡身邊蹲下。
「把這碗酒喝了。」她撐住他的後腦勺硬要他灌下酒精濃度高達百分之六十的烈酒,據說此酒乃貢品,只有皇帝老爺才喝得到。
展裴衡迷迷糊糊的將酒喝下,差點教高濃度的酒精嗆傷,他的喉嚨幾乎快燒起來。
「咳……咳……」他困難的咳嗽,不明白老天為何故意派這個沒良心的小魔女來整他,為何不能乾脆給他一刀?接著她拿出比刀子還可怕的針線,在昏黃的燭光下閃爍著駭人的光芒。展裴衡雖然快痛昏過去,但他還是看見了。
「這……該不會是給我……給我用的吧?」他上氣不接下氣的詢問,無法置信的看著那一根針,細細的小孔裡正拖著一條長長的紅線,看來極為詭異。
詠賢點點頭,二話不說拿起一塊碎布往他嘴裡塞,他還來不及抗議,一陣灼熱難耐,宛如烈焰的燒灼感隨即自腹胸間傳來。他彷彿被雷打到般彈起,詠賢差點抓不住他。
這女人居然往他的傷口潑酒,這算是哪門子治療法?
詠賢無暇理會他的無聲抗議。事實上她也是第一次嘗試,手能不發抖就很了不起了。她拿起針紮下她家政課以外的第一針,小心的將線拉起。記憶中,她縫的抹布從未過關過,老師對她硬是能將直線扭曲成幾何圖形的能力也曾給予高度肯定,唯獨死也不肯放水,迫使她成為古往今來第一個家政科被當的名人,從此名留青史。
此情此景讓她回想起過去那段悲傷歲月。此刻她唯一的心願便是迅速完成手邊的工作。展裴衡額頭上的汗珠正一顆顆往下掉,顯示出他正極力忍住痛楚。
她的情形也好不到哪裡去,天知道她已經很努力想把傷口縫漂亮一點,但她的手藝實在是……算了吧,能止得了血才是最重要的,她安慰自己。
當她汗流浹背完成縫合的工作時已是深夜,展裴衡也因疼痛而昏厥,她呢,則快累癱了。
詠賢拿塊乾淨的布拭淨他的面容。蒼白著臉的他看起來既陌生也熟悉。這是一個她從未見過的展裴衡,不再有教人迷惘的偽裝,有的只是最真實的脆弱。
她輕輕撫過他的五官。沉睡中的他看起來優雅、安靜並帶著些許稚氣,正是她逃避了泰半人生的出色面容。這張面孔曾使她坐立難安,太過於遷就她的性格每每教她嗤之以鼻。這是她討厭他的原因,因為她這個人最不會應付的就是過於溫柔的性格。
然而,命運的巨輪有它自己的方向,看來她逃過伊籐伸繁,卻沒能逃得過和他有著相同面孔的展裴衡。
回家去。
詠賢想起他倒下前的話。在那雙如湖水般清澈的瞳孔中寫滿了驚慌,彷彿她再不行動就會永遠也走不了。
她該走嗎,就這麼丟下他?
在這一刻,她的心猶如千軍萬馬,任由回家的渴望和陪在他身邊的依戀交戰。
終究,她還是選擇留下。
如果這就是上天安排的宿命,那麼她認了。或許她仍舊驕縱,仍舊不懂得體恤人,但至少她學會了一件事——對自己誠實。
她輕輕撫摸袖中的牌簡,感覺它的冰涼。驀地,地想起另一塊牌簡,一模一樣的形狀,中間一樣鑲著浮月形玉石,澄黃的光澤襯著溫和的鹵素燈,散發出溫柔的氣息,一如它的主人般優雅。
究竟伊籐伸繁和展裴衡之間有何牽連呢?她曾聽伊籐的父親說過那塊牌簡是在大陸購買的,而且地點正巧就在南京。
無巧不成書,伊籐伸繁不但長得限展裴衡一模一樣,甚至連脾性也相去不遠,只不過因時代環境背景不同,因而發展出些許差異。
這一切巧合都這麼教人難以置信,然而任憑她想破頭也想不透這其中的奧秘。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誰能告訴她答案?她不知道,但疲累的身體告訴她必須立刻休息。
詠賢再次察看展裴衡的身體狀況,發現他呼吸穩定,脈搏也很正常,這才敢上床,跟著身體的疲倦沉沉的捶去。
***
這是哪裡,他是不是已經死了?展裴衡不明所以的看著川流不息的人潮在他的眼前穿梭,發現每一個人皆神情冷漠,低頭看著腕上的某樣東西,一臉不耐煩。
更奇怪的是,原本焦躁的人潮隨著一道綠色閃光開始移動,展裴衡只得也跟著動,以免被人潮淹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又是什麼地方?他記得自己受了重傷,也記得詠賢拿針幫他縫傷口,但卻不記得自己是如何來到這個地方。
突然間一道光芒射來,接著形成一條信道。展裴衡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選擇循著信道探索這個未知的世界。在經過信道的途中,他的腦中閃過一連串不屬於他的記憶片段。記憶中的人、事、物和他的影像重疊,那些原本應該和他無關的經歷強行灌入他的靈魂,連接以往和今昔,將時空的裂縫縫合。他的頭好痛,被強行灌入記憶不斷地壓迫著他,將他推往另一個有著和他相同面孔的軀體,寄宿在他身上,看他的故事,和他一起分享人生的經驗。
「伊籐先生,尊夫人生了一個男孩。」他看見一個穿著白色衣服的女人抱著嬰兒,同一個男人道賀。很顯然的,這個男人正是男嬰的父親。
「好,好極了。」男孩的父親喜極而泣,接過男嬰,拿出一塊牌簡塞在男嬰的小手中,喜孜孜的逗弄他。「這塊浮月形牌簡仿若是上天對你的祝福,你名字就叫伸繁,伊籐伸繁,是我伊籐家的繼承人。」
語畢,男嬰大哭,彷彿是響應父親般握緊手申的牌簡,以洪亮的哭聲揭開他人生的序幕。
漂亮的男嬰日後成長為漂亮的小男孩。伊籐伸繁照著父親的願望一路成長,不但長成一個人見人愛的小帥哥,同時擁有最良好的家世、最優雅的舉止和最好的脾氣——至少在忍耐打台灣來的小蠻女時,他一直盡力拿出最好的教養。
「你幹嘛那麼乖啊,要不要和我一起玩泥巴?」滿臉污泥、舉止粗魯的小女孩蹲在地上,一臉不解的望著和她保持一段距離的小男孩。她一向不喜歡他,他很奇怪,總是一副乖寶寶的樣子,而且從不玩泥巴。
「我父親說我是伊籐家的繼承人,不可以玩那麼髒的東西。這樣子不乖,不是好孩子。」他誠實的回答,因為好孩子不可以說謊。
小女孩一聽之下居然嚎啕大哭,邊哭邊丟泥巴。「你罵我,你罵我不乖,罵我不是好孩子!」小女孩哭得好不傷心,被丟了一身污泥的小男孩則一臉不知所措。
「詠賢要回家,再也不跟你好了!」小女孩擺動著一雙瘦如鳥腳的細腿,像一陣風似的衝過他的眼前,在經過他身邊的時候順手推了他一記,害他跌了一跤。
自此以後,他的噩夢就不斷重演。每回她來訪時,他免不了傷痕纍纍,不是挨揍就是挨踢,甚至還跟他搶牌簡。但他都不敢多說什麼,因為她是他未來的新娘,而且漸漸的,他發現自己其實很喜歡她,因為她除了凶一點、粗魯一點以外就沒別的缺點,至少比那些只會傻笑的小花癡好多了。問題是,隨著時光的流逝,小女孩成長為一個暴躁易怒、動不動就揪著人的領子逞兇耍狠、威脅要送人進墳墓的女警,這教他擔憂,他一點也不希望他的未婚妻死於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