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夙雲
「我和翊揚現在就帶你去公園走走、散散步!」
他很柔順,從來沒有如此聽話過。
黃昏的公園裡。
他們一副神秘兮兮的怪模樣,儘管想盡量不引人注目仍無法杜絕外人好奇的眼光。
他是誰?
坐在輪椅上、抱著一個以假亂真的模特兒,雖然身旁的護衛試圖把神崇漢威團團護住,保護得密不通風,不讓路人一窺究竟。不過,交頭接耳的人依然越來越多。
神崇漢威看到的世界是欣欣向榮的。
情侶們在小徑散步,父母帶孩子玩耍握戲,老人打太極拳,老婦人正在跳士風舞——
也有孕婦在散步,小孩在溜直排輪…
他的視線總會特別駐留在一家和樂團圓的景象上。
其實,這世界也有很美好的事物。
譬如,那個充滿母愛的母親對著孩子悉心呵護;相愛的夫妻,妻子將好吃的飯菜央給老公吃;一家子玩著飛盤,不亦樂乎;老夫老妻互相扶持,蹣跚地走著;也有老伴推著輪椅,帶著另一半散步。
過去三十多年來,沒看見的美好,今天,都在眼瞳裡綻放著。
這個世界,美好得讓人想永遠停留。
水盈不動聲色地推著種崇漢威的輪椅,繞到一個角落。在他們的正前方——
「爸!不要一直叫我曬太陽!」葛蕾藝對父親過度的「關切」,幾乎要承受不住人「曬太多太陽,我的皮膚會長雀斑…」
「孕婦要多多曬太陽!書上是這麼寫的。」葛鎮達說得振振有辭。他們父女兩人氣喘吁吁地坐在石椅上。「累死我了!」葛蕾芸深深佩服老爸,年紀一大把,還陪著她走路、散步。
她慧黠一笑。「不過,感覺真的很舒服!」
「是啊,女兒。來,給爸爸點意見。」葛鎮達賊兮兮地取出一本小手冊。「看!我們給小寶貝要用什麼牌子的尿布比較好呢?」
這是一本尿布廠商贈送的小冊子。「爸爸研究了好久,幫寶適應該是最棒的!」
葛蕾芸瞧著父親那興致勃勃的模樣,她搖頭直笑地提醒他。「不過也是最貴的!平均一塊尿布要七塊錢!」
「那有什麼關係問、嬰兒的屁屁乾爽最重要!」葛鎮達愛孫心切的道然。
葛蕾芸猛搖頭「那你還問我幹麼,這不是白問了嗎?父親大人!你全權作主,我不敢有任何意見。」
他們父女倆的目光相機,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在他們後方不遠處,神崇漢威感到天旅地轉。充氣娃娃被接得都扭曲變形了。
蕾芸……
讓他失魂落魄的女人!他又遇見她了!
他全身的每條神經全部繃緊,心臟近乎疼痛地猛烈跳動著。
琥珀色的雙眼充滿無法言喻的悲傷。
是他看走眼了嗎?
她把頭髮剪短了,儘管穿著寬鬆的洋裝,仍然無法遮掩日益突出的小腹。
她懷孕了?
那一定是他的孩子,他十分確定!但無情的她,卻絲毫沒有吐露半點風聲給他。
憂慮沒有顯現在滿是幸福洋溢的容顏上,她還和她父親開懷大笑。在她身上,讀不出任何心灰意冷與沮喪……
難道,她真的可以不需要他?
她自認為帶著孩子、獨自生活也是一種滿足?
在被清風吹拂過的俊臉上,是一雙濕淚灑的琥珀色眼瞳。
種崇漢威的「面具」褪去了——-。
他哭了——
有生以來第一次,葛蕾芸的堅強和驕傲,將他的男人尊嚴全部瓦解!
葛蕾芸真的毀滅他了。他被葛蕾芸這個女人徹底打敗了。
葛蕾芸完全侵入他的神經、血液、細胞——他的全部心魂皆因她存在或失散!
「清醒吧!漢威!」水盈瞭然於心。「我總認為人的心必須要流動,不能一直滯留不前。要把壞的心祛除,忘記世界的因因果果,太執著會讓人發瘋。」水盈霍地握住神崇漢威的手。「找總覺得你是需要愛和被愛的。」
他像雕像般一動也不動,但面容恢復了一些血色,雙眸終於有神,感覺有絲人氣了。
水盈繼續說下去。「就像你,外表看起來頂世嫉俗,其實有顆溫柔的心。就像你恨你的母親,其實你是希望得到母親的愛。就像你表面上是在囚禁葛蕾芸,其實,相反的,是要她永遠留在你身邊!儘管你以種種的理由做借口,其實你就是不能沒有葛蕾芸!」
神崇漢威臉色大變。
原來,愛得越深,恨得也越深……
「如果你要快樂,應該做真實的自己。而不是將真實隱藏在面具之後!」水盈關懷地注視神崇漢威。「不要抱充氣娃娃了,你應該擁抱的是『真真實實』的活人!」
「我希望你的世界與我相同……」冷翊揚衷心盼望。
「你們的世界?」熱淚盈眶,淚水滴落到充氣娃娃的肌膚上,失神的神崇漢威肯說話了。
「充滿幸福的世界——就像我和翊揚彼此相愛。」水盈回答得理所當然。
「人生除了權和利,應該還有其他的東西。」冷翊揚暗示。「譬如結婚、妻子、孩子……」
妻子!孩子!神崇漢威陷入無比的驚駭中。
水盈點到為止。「我明天將飛往紐約去參加醫學會議,翊揚會陪我去。下星期我們再見了!」
冷翊揚話中有話地道:「水盈有把握,等我們回國,你的病就會愈全了。」
他的病——
沒有人可以治好他的病的,連懷裡的充氣娃娃也不行。
他真的有病嗎?
因為,他獨自一人又偷偷摸摸地來到公園,靜悄悄地躲在暗處,注視著這個讓他朝思暮想的葛蕾芸!
每到固定的時間,蕾芸和葛鎮達都會到公園去散步
他們父女的感情真的很好,每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動作,都處處洋溢著親情和關懷。
為什麼待在蕾芸身旁的不是他,而是她的父親?
背著父親,蕾芸的臉偶爾會出現悲傷的神情,望著她日益隆起的小腹,大腹便便地走在綠蔭茂盛的小徑上.孤獨的身影。
不知為何,總讓神崇漢威感到有股想哭的衝動。
驀地,蕾芸感到有絲不對勁,好像有人在偷窺她?
她猛地回過頭——
他眼明手快地躲到濃密樹林中。
「蕾芸,太陽快下山了,走了喔!」父親在喚她。
「喔!」她漫不經他心應聲,邊走還邊回頭,不甘心地東張西望,那真的是幻覺嗎?
為什麼那一瞬間,她彷彿見到神祟漢威充滿落寞的濡濕目光呢?
她傻笑地揶揄自己,那只不過是幻覺!
她已經陷入神智不清的地步了嗎?居然連白天都會看到神崇漢威?
縱使神崇漢威不在身旁,但他留下了一個「複製品」給她,不是嗎?
這是幸,抑或不幸?
而她終生只能在心底思念那個不屬於她的男人!
上天助她!讓她有勇氣撐下去——
水盈結束了紐約之行,風塵僕僕地趕回台灣,他們夫婦倆立即去探望神崇漢威。
神崇漢威仍然繼續把玩充氣娃娃,居然為「貼身情人」梳裝打扮。那怪異的舉止,讓水盈和冷翊揚不禁直冒冷汗。
「你們來了……」他說話有氣無力,不像過去那般耀武揚威。
「恭喜你康復啊!」冷翊楊喜上眉梢地說道。
「康復?」他莫名其妙。
「當然。」楚水盈的歡喜不在話下。「讓我告訴你,我們去紐約找你的生母了!」神崇漢威來不及反應,楚水盈又一口氣地說下去。
「你誤會你母親了,是你父親騙你。當年你母親乞求離去時,也希望帶你一起走!但你父親硬是不肯,除了對你母親動粗,還揚言要對纖褓中的你不利、所以她只好帶署傷痕纍纍的心獨自離去…」
水盈歎口氣。「你母親對我哭訴,天底下,不會有母親不要自己孩子的。」
原來是父親騙了他,讓他一直被憎恨蒙蔽了雙眼,詆毀他渴望的愛…而今,找到母親也醫好他的心病了。
「男人比起女人,真的狠心多了!」水盈也不得不痛斥。「殘酷地將母子分離兩地,讓他們多年來帶著誤會折磨彼此!想必你父親死時,也沒有對你說出實話,他要你遺憾終生!」
神崇漢威觀唇顫抖著,他覺得自己真是傻得可以。
「我們很容易被小時候的陰影擺佈成年的生活及價值觀,甚至是長大後的人格。但是,被陰霆控制其實是很愚蠢的。因為你以為母親無情地離棄你,讓你變得怕付出,結果反而失去追求幸福的能力。」
「希望你將來能以寬容的心對待你的母親。」水盈語重心長道。「哲學家常道:『女人的一生,不過是悲劇的代表!你母親是身不由己、逼不得已!」
「是啊。」冷翊揚在一旁附和,「瞧!你付出了多大的代價!你的偏頗,像刺蝟般讓人對你敬而遠之。讓你心愛的女人也離開了你的生命,你還傻傻地不知道你愛上了她。」
愛——
原來,對蕾芸患得患失的種種情緒,那就是愛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