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夙雲
他猶如太陽，融化了她冰冷的身體。
只聽呻吟聲越來越輕，感覺她的全身也開始灼熱起來。
「還冷不冷？」他低吟，不由自主地將她摟得更緊密些，而更令他驚訝的是，他居然很喜歡這種滋味——一個柔軟的軀體躺在他懷中的滋味。
這樣的「感覺」，算不算正常呢？
「鐵人」像白癡似的自忖。
「有你在，就不會。」她嘴角牽動一笑。
「我的小雨涵。」他鼻子一嗅，迷人的茉莉體香泌入心田，她的長髮輕輕騷動著他敏感的神經部位。
他頓時覺得一股滿足。
「你的秀髮柔黑亮麗，真的好美！」他讚揚。
「是嗎？」她握住他黑粗厚重的大手。「記不記得，我頭髮曾經被火燒得焦黃？
她回想過去，有宋耀陪伴她的那段青澀歲月……
※※※
時間，是民國七十年。
那年，宋耀正從警官學校畢業。二十二歲，正是人生最璀璨光明的歲月。他以每科平均九十八分的成續光榮畢業，然後被分發到全台北犯罪率最高的中山區。
他為人耿直，盡責認真，常常日以繼夜，公而忘私地打擊犯罪，堪稱是一名正義公僕。
這天他連夜值巡市區，凌晨才回到警局。
他已累得半死，沒想到，局裡事態更加嚴重。部屬們個個掛綵，辦公室內也搞得亂七八糟。
「發生什麼事？」他厲言道。
「宋警官，我們——」一位警察指著趴在宋耀椅上睡著了的一名小「男」孩，苦著臉說。
宋耀靠近一看，大聲怒斥：「你們怎麼能用手拷拷住他？太無人道了。」
「沒有辦法呀！她像瘋了似的，見人就咬，見物就砸，只好……」
「他怎麼會來這裡？他是誰？把他的基本資料給我！」宋耀命令道。
「「她」犯罪了。」
「他」？這麼小能犯什麼罪？」
「放火燒家。」一位警察報告。「她的繼父控告她放火燒了彈簧床，她們家是木造屋，所以火勢一發不可收拾，她繼父甚至因而燒傷了臉呢！」
宋耀凝著眉，「直覺」判定事情絕沒這麼單純。
他拿起犯罪資料簿，快速翻閱——夢雨涵，六十一年次……
夢雨涵！
「很女性化的名字。」
「她是女生啊！」
「女生？」他再次低頭看向性別欄——女……
「看不出來她是女孩。」他偏頭一瞧，她的頭髮極短而焦黃。
「大火延燒到她的頭髮，幸好急救得早，除身上有多處灼傷外，險些就燒到頭皮及臉了。」
宋耀憐憫之心油然而起。「真是可憐。」他想碰她，不要讓她睡得如此痛苦。
「宋警官，使不得！她不讓任何人碰，剛剛她一到局裡，不是用牙齒，就是用鉛筆戳人……搞得天翻地覆的，我們好不容易才制伏她。」
「有這麼可怕？」太驚世駭俗了，她只是一個看似瘦弱不堪的小女孩啊！
「當然！所以不得已才銬住她的。」
「總不能一直銬住她吧！」
他注視著眼前趴在他桌上酣睡的夢雨涵。
她赤著腳，全身烏漆抹黑的，明顯見著多處的灼燙傷痕，衣服又破爛又骯髒，宋耀猜想，這小孩恐怕連頸子及背都附著一層厚厚的黑污泥，唉，不曉得她有多久沒洗澡了。
她今年九歲？資料是這麼寫的，但看起來像不足六歲。
她明顯的沒有受到良好的照顧，更遑論受教育了。這是現代社會中失去家庭溫暖的問題小孩，見她營養不良的模樣，宋耀一陣心疼。
小女孩突然呻吟，身體一陣抽搐。
她在睡夢中「不經意」的小動作，竟然讓所有警員往牆壁上靠去。
「太誇張了吧！」宋耀不以為然。「她又不是什麼毒蛇猛獸，看你們緊張的！」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她不僅佔用了他的位置，部屬們又個個腳底抹油，隨時想跑，擺明了就是要把這「麻煩」硬丟給了他。
「你們不敢動，那我動好了。」說著即拿起他的警衣外套，輕輕蓋在她身上。
小女孩倏地翻身，如驚弓之鳥般，反射性地抬手防衛，這才發現她雙手被扣住，這下她雙眸更是瞪得老大，張牙舞爪地一副想揍人似的。
「不用怕！」宋耀慈祥道。「我是擔心你會冷，所以拿外套給你保暖。」他用手摸摸她的面頰，極盡安撫之能事。
一身的油垢弄髒了他的手，但他不在意，雖然一時看不清她的長相，但可以肯定的是，夢雨涵生有一雙水汪汪、迷人有神的大眼睛。
小女孩安靜了，但雙目還是警戒地瞪視他。
宋耀蹲在她面前。「雨涵，」他小心翼翼開口。「這樣睡，會不會很難過？」
她沒有反應。眼瞳中有著強烈保護自己的意味。
「我解開你的手銬，讓你到沙發上睡，好不好？不過你要答應我，不可以再打人了，嗯？」
她悶不吭聲地。
宋耀開始懷疑，她是不是啞吧？「我們勾勾手指，表示一言為定好嗎？」他微笑著舉起手做出「六」的姿勢。
這笑容令雨涵突感如沐春風中，所以她也不假思所索舉起手來與他打勾。宋耀很放心地解開手銬那刻，所有警員都縮向一角，戰戰兢兢。
雨涵的手一獲自由後，馬上抱住宋耀，閉起眼睛又睡著了。彷彿這臂彎是專為她準備的。
她表現得相當合作，致使眾人皆豎指讚揚宋警官的過人魅力。「帥哥，真有你的，佩服！佩服！」
「噓！」宋耀道。「別吵醒她，她累了，讓她好好睡上一覺吧！」
他抱她放在長沙發上，不忘為她覆上警官外套。
一股濃烈的男性特有氣味充斥著夢雨涵的鼻子，她告訴自己，她永遠也不會忘了這味道。
長久吃不好、睡不好的日子折磨著她，現在，儘管全身都是傷痕，又空腹了快二十四個鐘頭，她感覺全身虛脫，血液急速在消失中。
但是，難得能這麼安穩的睡一個長覺，她寧願在睡夢中死去。
宋耀下班的時間快到了。
但他知道，他還有一件棘手的案子沒辦完。
夢雨涵，該如何處置？
胡局長請求宋耀暫時留下來，免得他一不在，這小女子又會「抓狂」起來。
到時，苦的還是大家，辦公室的維修費用可不便宜，總不能叫夢雨涵付吧！
他掏錢給小陳並交代。「去買早餐，順便連夢雨涵的那份一起買。」他很細心，這小女孩一定飢腸轆轆很久了，看她蓬頭垢面的，也許，該讓她先洗個澡。
洗澡？那還得幫她買衣服換。
唉！真是大問題，但是，宋耀不會有怨言，他直覺相信這小女孩需要他幫助。
不一會兒，小陳便提了許多熱騰騰的中式早餐回來。
他彎下腰來，輕拍夢雨涵，試圖叫醒她。「夢雨涵，哥哥帶早餐回來了，你要起來吃，不能一直睡，不然，你會長不大的。」
可是，她一動也不動。
這樣行嗎？
如果繼續讓她睡，都不進食，萬一……一個不祥的念頭直竄入宋耀神經，她會不會一睡不起，就在睡夢中去世？
不！「雨涵！」他用力拍她的背，突然她睜開雙眼，表情極為痛苦。他打到她背上的傷了，只是宋耀並不知道。
「你醒了，太好了！」他大吁了口氣，有股莫名的輕鬆之感。
「你一定餓壞了，先吃點東西，嗯！」他把飯團放在她面前。
但雨涵並沒有伸手接受，她害怕，只要吃上一口，眼前這位哥哥就會像繼父一樣狠狠地揍她！
他讀出她眼中的恐懼，極盡柔聲道：「放心！這是免費的，你不用付錢。」見她仍不敢動，便笑著說：「這樣吧！我們一起吃好不好？」
為表明自己的真心，他先咬一口飯團，津津有味地咀嚼著，這對雨涵可是極強烈的誘惑，但是，她真的可以吃嗎？盯著眼前俊帥的臉龐，是那麼和善又充滿鼓勵，終於——
她不記得有多久沒進食了，一下全失控，狼吞虎嚥地掃盡眼前的食物，最後還用黑漆漆的手抓著唯一剩下的蛋餅猛塞，活像個非洲難民。
堪稱亞洲四小龍的台灣也有「非洲難民」？想來可悲啊！
冷不防地，她好似噎到了，顏面慘白，一仰頭又急俯首，將所吃的東西全數吐洩出來。
這還不打緊，吐完了早餐，緊接著竟嘔出了一灘血。
宋耀震驚萬分，不假思索地以外套裡住她，扛抱起來，直往醫院衝去。
※※※
在急診室搶救了一、兩個小時，醫師終於出來了。
「誰是她的父親？」
「她父親不在這裡，我是警察。」宋耀拿出證件。「她有前科，登記在案。」
「請隨我來。」醫師走進加護病房。
望著俯臥著的夢雨涵，宋耀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受到極嚴重的凌虐，從她的背傷及腳傷來研判，至少是五公分粗的木棍吧！還有身上一處處灼燙傷……」醫生搖頭歎息。「真服了這小女孩，舊痕加新傷，她是怎麼忍下來的，實在太殘暴了，還把她打到胃出血，由於急速進食，就造成嚴重嘔吐，甚至連鮮血也——」他實在是心酸。「那個人，真是慘無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