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宋思樵
「不過,我們都不敢贏她!」璩采晴笑意吟吟的接口道:「只要一贏她,就甭想脫身了,不給她纏得頭昏腦脹,神經衰弱,她是不會輕易罷休的!」
「果然有乃母之風,」季慕飛眨眨眼,露出了戲謔的笑容,「耍賴撒嬌的本事令人讚賞不已,望塵莫及!」
「謝謝你言不由衷的誇獎。」璩采晴俏皮又不失犀利的噘嘴輕笑,「我不跟你這個愈活愈回去的傢伙一般見識,免得已經把你列為拒絕往來戶的月下老人,說我小家子。」
「你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嘛!」季慕飛錯愕又有些無奈的撇撇唇,「我跟你抬槓,干月下老人何事?」
「怎麼?」璩采晴一臉慧黠的注視著他,「月下老人這四個字犯了你的禁忌嗎?還是令你想起了某個為情遠走天涯的老朋友?」
季慕飛的嘴角閃過一絲輕微的顫動,任痛楚像深沉的暮靄飛進了他的眼底,讓他在倉皇紊亂的心境糾葛下,選擇了沉默,一種愁腸萬緒的沉默。
「唉!」雷修奇雙眉拉攏地逸出一絲輕歎,「仔細算算,斐容離開台灣已經十個多月了,沒想到一向溫文如水的她,竟然一去毫無音訊,狠得下心不跟我們這些老同學、老朋友聯繫!」
季慕飛的心痙攣了一下,緊抿著嘴悶不作聲,在異樣複雜的心境之中,保持著愴惘無話的靜默。
「那是因為女人是世界上同時具備堅強和柔軟兩種特質的動物。」璩采晴感懷萬千的輕歎道。「為了她所愛的人,她可以柔情似水,義無反顧地犧牲到底。但,激怒了她,傷害了她,她也可以變得十分剛強而無情!」
季慕飛又聽得心頭一陣翻攪,五臟六腕都陷溺在一陣忽冷忽熱的顫悸中。
「說起來,斐容還是我們這一群人當中,最令人摸不透的一位。」雷修奇一臉凝思的攢起眉宇,「她很少談論自己的事,總是靜靜地,帶著輕柔的微笑,含蓄的聆聽著別人暢談一切,而她卻吝惜的連自己的家人都三緘其口,保持著低調的沉默。」
「我倒是聽她略略提過一些,」季慕飛語音沙啞的打破了無言的沉寂。「她是獨生女,他們家世代居住在中壢,父親好像是做食品加工的商人,母親在她國二那年病逝,考上北一女後,她便習慣留在台北,很少回老家,而她父親在十年前就移居美國,父女很少來往,家庭關係顯然並不怎麼親密融洽……」
「唉!斐容姊總是這樣善解人意,」璩采晴徐徐逸出一絲歎息,「把溫柔留給別人,把悲傷留給她自己,真不知她現在人在哪裡?是否過得平安順意……」
濃濃的愁霧,濃濃的相思,像兩張無形的繩網,攫住了季慕飛荏弱而糾結的心扉,一雙濃挺的眉峰又再度攬緊了,讓他不能自己地深浸在一份「未經離別苦,豈識相思愁」的淒愴中,像迷失的蝴蝶,再也找不到悠揚飛舞的天空了。
天生良緣送做堆,胖瘦高矮兩相隨。
沈丹霓和余盛仁這對體型懸殊的歡喜冤家,終於在五月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手挽著手在家人充滿趣意的笑容中,完成了他們的終身大事。
不管是「小蝦米配大鯨魚」,還是「勞萊配上哈台」,身披一身輕柔的白紗,笑得難得如此婉約,而有些許淑女風範的沈丹霓,站在氣勢磅礡的余盛仁身邊,還真的是充滿了小鳥依人的戲劇「笑果」。
當了新娘的她,站在禮堂的台階上,準備搭禮車離開前,還不忘在眾人興奮喧囂的鼓噪聲中,頑皮地將手中的捧花扔向了在婚禮中擔任司儀的季慕飛。
害他糗得微紅了臉,在眾人訕笑聲中,捧著花束對自己扮了個哭笑兩難的鬼臉,卻又不免暗自冀盼著阿丹促狹的祝福,能互連雲霄,穿過遙遠無垠的天邊,飄送到他心目中最完美的新娘人選——丘斐容面前,傳遞著一份夢裡也相思的深情與渴慕!
斐容,他抬眼望著朵朵白雲,並輕聲的念著:你聽到我對你的呼喚了嗎?聽到了嗎?
美國.加州柏克萊大學.國際學舍
丘斐容輕輕推開窗扉,艱澀地透過有限的視力,貪婪地梭巡著展現在眼前的一切景觀,那熟悉卻已然陌生的一花一草……
從醒目的鐘樓,到希臘大戲院、紀念體育館,以及圖書館,每一個走過的地方,都有著一份難以割捨的離情別緒,一份單純的學子情懷……
離開台灣之後,她順利進入了柏克萊「特殊教育系」研讀,並就近住進了位於校區內的國際學舍。
除了上課外,她並利用課餘的時間在當地的一間啟智學校服務,免費教導那些有輕微智障的孩童,如何在生活中學會簡單的照顧自己,而不必一輩子活在依賴父母,依賴家人的被動處境下。
在照顧和教育這些純真而脆弱的孩童時,丘斐容總會忘了自己身處在異鄉的孤獨情慾,而體會到一份施比受更有福的快樂。
是的,孩子無邪的笑容,給予了她莫大的鼓舞,宛如重生的蛹兒,突破了層層厚繭,尋獲了重新揮灑生命的熱情,更尋獲了克服悲情,埋葬鄉愁的力量。
四個月前,她更積極地和一群充滿愛心的義工籌備了一場話劇,準備以生動有趣的表演方式,讓孩子更深刻而真實地徜徉在安徒生童話的樂趣中。
卻萬萬沒想到,綵排時,一位小朋友不小心絆倒了地上的天線,衝向了正在扶梯上裝置特殊效果玻璃燈的工人,當她不暇思索地衝過去,推開那名嚇得臉色發白的小男孩時,那盞閃亮的巨燈便以雷霆萬鈞的速度往下掉,砸向了閃躲不及的她……
就像一場令人不敢置信的噩夢,這一砸,害她足足在醫院躺了一個月,也讓她的左眼失去了視力,更讓她的右眼的能見度陷入了忽明忽暗的狀態中。
開了兩次刀,換來的卻是醫生無奈的歎息和歉意,也讓她的心再度在絕望的衝擊下,掉進伸手不見五指的深淵中。
於是,視線不良的她,只好在命運無情的捉弄下,黯然辦了退學離校的手續,搬到奧克蘭一間僻靜的鄉間小屋,慢慢在若隱若現的視線中,去適應著與黑暗纏鬥的日子。
雖然,她捨身救人的義舉,贏得無數人敬佩的掌聲,也換來了他們無限的同情,但,這些對她目前所面臨的困境而言,並無多大的幫助。不過,生性雖不是十分開朗樂觀的她,並不打算讓自己的心也一塊活在「盲目」的悲觀論調中,任詭譎多變的命運之神躲在一隅撫掌大笑,沾沾自喜地認為自己又打倒了一個不堪風雨折磨的弱女子。
於是,她深吸了一口氣,挪開了依依不捨的視線,提起了打包妥當的行囊,在室友珊蒂的協助下,走出了國際學舍,坐進了巴士,正式離開了柏克萊加州大學,走向了更孤寂、更淒迷,也更堅強的未來。
望見鏡中那個清麗秀雅,眉目如畫的女人,丘斐容對自己逸出了一絲苦笑,若不說破,誰能相信她是個一瞎半盲的女人。
十一個月以前,她帶著沉鬱的心情,告別了台灣,告別了那段有著風騷六君子的歲月,也告別了讓她情絲糾纏了十年,最後卻不知該如何面對的季慕飛……
沒想到,遊學異鄉的美夢卻換來了身心俱殘的噩夢,現在的她,只能靠著一隻不太健康的右眼,躲在與世隔絕的山野中,憑弔著褪色的青春與黯然無光的未來……
生命之於她,從此似乎是一首唱不完的憂傷歌曲,一切的痛楚和失落,也只能在強自振作的壓抑中,硬生生地擠入心靈的死角內,讓它隨著往事一塊塵封在不堪回首的滄桑中。
不想被悲觀任意主宰的她,總是在悒鬱難歡的苦笑中,發現自己所能擁抱的樂觀實在是少得可憐,尤其是當她的思緒漫無邊際地雲遊到季慕飛身上時,那份「落花風雨更傷春」的情結更是深深地揪痛了她的心,讓她意識到自己的脆弱和悲憐……
於是,遷居到奧克蘭的日子,就在她不想悲觀,卻又時時與悲觀為伍的心情淒迷中,悠悠度過了半個月。
這天下午,她聆聽著野雀清越嘹亮的歌聲,心血來潮地拿著鏟子在庭前的小花圃上掘土,試圖種植著幾株西紅柿樹的幼苗。
當她正忙得不亦樂乎,香汗淋漓時,一輛黑色的旅行車突然爬上了坡道,熄了引擎,停靠在距離花圃不到一尺的竹籬笆外。
她挺直了身軀,隨著右眼的視線望去,看到了一個留著小平頭,身材碩長而外型冷峻粗獷的男人,慢慢的在陽光的輝映中,踱步到自己的面前來。
那是一張宛如斧鑿刀刻而充滿男性陽剛氣息的臉,更是一張出色而無比性格的男性臉孔。
飛快地,他那雙銳利而炯然的眸子,像法官一般迅速地由上到下掃了丘斐容一遍,然後又定定地回到她那張寫滿驚愕的容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