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宋思樵
楔子
新竹少年法庭。
饒庭遠法官雙眉緊皺著,望著桌面上的起訴書和罪證報告,內心深處卻凝聚著一份難以解釋的感觸。他遲疑地微微挪動身軀,強迫自己壓抑下那份沉痛和惋惜的微妙情懷。
他是一個名聞遐邇的好法官,他不能讓這份莫名其妙的婦人之仁破壞了他奉行鐵面無私二十多年的原則。
下意識地,他清了清喉嚨,面色凝肅地對著數十雙關注集中的眼眸,忍著鉛重般的心境,簡單扼要的做出了最後的宣判和裁示。
當悲痛和讚賞的聲音在法庭各個角落興起時,饒庭遠法官驚異的發覺到那個始終悶不作聲年甫十七歲的罪犯,居然是全場最鎮定瀟灑的一個人。
他對自己即將入獄、失去自由的惡運,似乎一點也不關心,那副事不關已、滿不在乎的傲氣、灑脫和沉著,著實另人瞠目。
當他被法警人員帶出法庭收押拘禁時,他那張漂亮性格而傲氣逼人的臉龐上,竟然還掛著一絲淡淡的近乎嘲謔的微笑。
望著他那挺直倨傲的背影,饒亭遠沉痛的心頭不禁湧上了一份難以詮釋的感情——
除了憐惜和心痛之外,對於這個以殺人傷害罪嫌入獄的少年,他這個向來嫉惡如仇的法官,不知怎的,硬是無法將他和無藥可救的不良少年畫上等號。
雖然,他的確是個惡名昭彰、令人頭痛、是非不斷的問題人物。
但,他還是相信在那張倨傲不馴的面具下,仍有一張乾淨善良的臉,就像他的獨生子小維一樣——
他真的是如斯深信著「人性本善」的真理。
雖然,他曾經辦理過無數件令人心寒、心悸、更令人髮指的刑事傷害案件,但,他仍殷殷期盼著那些年輕受刑人的浪子回頭。
他輕輕合上酸澀疲倦的眼睛,卻揮不去縈繞在腦海中的那張年輕漂亮,卻狂妄冷峻的臉孔。
那冷冷的、尖銳的,彷若笑盡天下、鄙夷人間的微笑,就像一個清晰刻骨的烙印,深深地嵌進了饒亭遠法官的心版上。
第一章
饒見維剛套上西裝外套,正抓著一條藍色斜紋領帶準備套上脖子時,他那位對兒女永遠有著傾瀉不完精力的母親大人朱碧雀,已端著一杯牛奶出現在他的房間門口了。
慈藹微圓的臉龐上有著嗔怨及一份掩藏不住的母性情懷。
而她那種又怨又愛的眼神,正是饒家父子最招架不住的致命武器。
饒見維慌忙拉下領帶,暗暗藏起苦不堪言的神情,帶著千錘百鏈過的微笑轉向母親,一臉無辜的解釋著:「媽,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急著換衣服趕到中正機場,所以……」
朱碧雀把牛奶擱在矮櫃上,所謂知子莫若母,「我知道你急著趕去機場會心上人,而我這個更急著抱孫子的老太婆當然不會跟你一般見識了。」她犀利洞燭的笑道,興味盎然地望著滿臉窘澀的寶貝兒子,「不過,你接了人,可別你儂我儂地失了神,忘了家裡還有兩個望眼欲穿的老頭子、老太婆,急著見未來的俏媳婦。」
饒見維連耳根都微微漲紅了,「媽,我跟斯雨八字都還沒一撇呢,你也未免太過於心急了吧!」
「心急?」朱碧雀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你這個只會紙上談兵的不肖子,如果我不是那麼倒楣只生了你這麼一個慢吞吞的渾小子,我老太婆何苦放著舒閒適的日子不過,要來管你的婚姻大事?還落個自討沒趣的罪名?反正——以後沒臉去地府見列祖列宗的人是你又不是我。」
饒見維哭笑不得的拱手討饒了。「媽,你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嘛!」
朱碧雀斜睨了他一眼,迅速取過他手中的領帶,輕輕鬆鬆的幾個手勢,便幫他打理妥當,她滿意的點點頭,苦口婆心的勸道:「你別怪媽媽我嘮叨多事,這感情的事,我可是過來人、機緣來時可是要懂得及時把握,幸福是不會乖乖坐在那裡等著你的。」
饒見維深思的微微蹙起眉頭,溫文深邃的眼眸在金絲眼鏡的反射中,透映出讀書人那份深沉、儒雅的神采。
朱碧雀憐愛的拍拍他的肩膀,「乖兒子,你還愣在這裡想什麼?追女孩子可不是光想就會成功的,枉費你和裴斯雨在美國相處了那麼久,居然不懂得掌握天時地利之便,把她給定下來,還任她留在美國攻讀博士,真是活脫脫的呆頭鵝一個,跟你老爸當年那窮追死賴的功夫比起來,可是遜斃了。」
饒見維揚揚眉,慢慢露出了斯文而略帶調侃的笑容,「媽,我聽見的版本好像跟你的有點出入哦!聽老爸說,當年,他還弄不清楚到底要不要展開攻勢追求你時,呃——你已經先按捺不住,眼明手快的將他一舉擒獲了。」
朱碧雀聞言,淬然氣呼呼的變了臉色,但,她還沒來得及發作之前,她已精確的捕捉到那抹在饒見維眼中一閃而逝的笑意,她又好氣又好笑的伸手,輕戳了饒見維的額角一下,「你這個沒良心的渾小子,居然敢跟媽媽我玩這種激將法的詭計,『好家在』,我太瞭解你老爸了,他那個人是標準的怕老婆大丈夫的人,他才沒膽在我背後放炮哩,雖然……」
「雖然,我說的都是實話。」饒見維趣意盎然的接口道。
朱碧雀惡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你這個沒大沒小、挑撥離間的小壞蛋,還敢跟我貧嘴抬槓!時間不早了,還不趕快出門,要是把我未來的寶貝媳婦給氣跑了,小心,我登報將你作廢!」
饒見維笑意吟吟地伸手攬住了她的肩頭,「登報作廢,你捨得嗎?別忘了,我可是你的寶貝兒子,更是你和老爸的精心傑作喔!」
朱碧雀失笑又受用的輕擰了他的鼻頭一下,「精心傑作?你要真是我跟你爸的精心傑作,你就給我爭氣點,拿出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本事,把裴斯雨給我追到手,早點了結我的心事,別讓我還沒當祖母之前,就為了你這個不中用的笨兒子先白了頭髮。」
「媽,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饒見維鄭重的思索了一下,「斯雨和我都是那種溫和、隨緣、崇尚自然又小心謹慎的人,對於感情,她更是比我含蓄矜持而內斂執著,我——雖然非常喜歡她,但,我更珍惜和她小心堆砌起來的這情誼,我並不想因為過於積極的追求而冒險失去了她,或者嚇壞了她,所以,我寧可壓抑自己的感情,放緩步驟,和她維持著細水長流的感情,我想,持之以恆的努力和付出,等待機成熟自然可水到渠成,克竟全功!」
朱碧雀萬般無奈的輕歎了一口氣,「好吧!你們兩個人是蝸牛族的,喜歡玩這種磨磨蹭蹭的遊戲,我老人家性子再急,也不能拿著槍桿逼你們提早進洞房,只希望等你們含蓄夠了,終於清醒想結婚時,我不至於要拄著枴杖、戴著氧氣罩來參加你們的婚禮。」
饒見維被她誇張又不失幽默的措辭給逗笑了,他笑嘻嘻的擁住朱碧雀的肩膀,「不會的,媽,你會福壽雙全,健健康康活到一百歲的。」
「才怪!」朱碧雀輕斥了一聲,她半真半假的瞪了饒見維一眼,「有你這種悶騷、凡事慢半拍的兒子,我這個急驚風的老太婆能活到百歲,才是天下奇觀呢!」
「媽,你……」饒見維開始詞窮意絀,露出苦笑了。
「好了,你還在這蘑菇什麼?還不趕快出門!」
饒見維正是求之不得,他如獲至寶的輕吁了一口氣,才剛跨出房門,轉入廳前,朱碧雀已追了出來,下達另一道懿旨:
「見維,別忘了,把裴斯雨帶回家吃晚飯,媽媽要為她接風洗塵,。」
饒見維又蹙起眉宇了,「這……」
朱碧雀頗為不滿地睜大眼睛了,「這什麼?你猶豫個什麼勁?嫌媽媽我的手藝不夠精巧,難登大雅之堂,還是——怕我這個惡婆婆粗俗可憎的面目,嚇壞了你那含蓄矜持的裴斯雨小姐啊!」
「媽!」饒見維哭笑不得又手足無措的愣在原地,滿臉祈求的望著朱碧雀。
怎奈,朱碧雀卻視若無睹,反而裝模作樣的拿起聽筒,自言自語的說著:
「中國時報的廣告電話是幾號?不知道會不會看在你爸爸這個老朋友的顏面上打個折扣給我?這種把兒子登報作廢的訊息到底算廣告,還是算新聞呢?」
饒見維見狀,趕緊趨前搶下了聽筒,「媽,我服了你可不可以?」他滿臉無奈的垮著肩苦笑道。
朱碧雀這才露出了滿意的微笑,「薑還是老的辣,你不服我行嗎?何況你是我生的?」她好整以暇的頓了頓,煞有其事地拍拍兒子的肩頭,「別垂頭喪氣的,敗給自己的老媽沒什麼好丟人的,媽媽我不會因此和你斷絕母子關係的,不過,如果今天晚上你不帶裴斯雨小姐回家吃晚飯的話,媽媽我從明天開始罷工、罷食,直至我倒下去,提前去向你們饒家列祖列宗哭訴請罪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