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四方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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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天草坪上的宴會,賓客的笑語和音樂正熱烈,而屋內的筱原英浩和羅睦天,一場會面,各有堅持的立場,讓彼此的氣氛暗潮洶湧。
「真相大白又如何?」筱原英浩唇角冷冷淡揚。「憑什麼認定可柔還屬於他,難道就憑一樁復仇下的婚姻?」
「憑這椿婚姻,他就有要求的立場。」
「不要忘了,與他成婚的是喬皖而非筱原可柔,何況在他做盡一切後,他已沒有任何立場!」
「你、我心中都明白,無論那張結婚證書上,簽下的是喬皖或可柔並無差別,因為真正經歷了一場婚姻的是當事者而非一個名字。」
「他自私的認定,就要我的女兒繼續當初這場荒謬!?」
「自私、荒謬!」羅睦天瞇眼打量站在另一扇落地窗前的筱原英浩;挺拔修長的身形,冷凝眉宇,灰鬢下的側顏,不因歲月而失去風采,依舊英挺且……充滿莫測。
「筱原先生。」看著眼前的人,羅睦天的面龐已有慍色。「容我冒犯的說一件事,聽說當年的慘劇發生後,您看到薇兒夫人躺在血泊中的屍體,是痛不欲生的抱著屍體關在房中,連續好幾天不吃、不喝,像瘋了一樣,最後才親自將妻子的屍身入殮,從此你也消失了蹤影,循著妻子過去的足跡,開始了你十八年的流浪,追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筱原英浩閉上眼,椎心的過去、一度沈痛的令他只想以放逐來毀滅自己,當胸口的水晶圓墜發出熱時,他安撫似的按上那透出憂傷的水晶墜,警告道:「你應該也清楚,我的妻子一直伴在我身邊,我不會再讓她掉下一滴淚,尤其過去的往事,否則得有人為她掉下的淚付出代價!」
「抱歉了。」他頷首致意。「舊事重提只是想告訴您,這場悲劇讓您放逐十八年,而聖淵在當年只是個不到十歲的孩子,身中一槍後,看著當年的小女嬰,也就是可柔小姐被歹徒帶走,再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阿姨中槍活活墜樓,當第二槍貫穿他的身體而倒在欄杆上時,他看著底下雪地裡薇兒夫人的屍體,對一個童稚的孩子而一言,他目睹的不是一個悲劇而已,而是烙在心靈,一輩子難以抹滅的悲痛烙印!」
窗前的頎長身形,依然無言不動,只是眉宇更見幽凝。
「連續幾天他在瀕臨死亡的重傷下掙扎,在當時,包括他的父母,幾乎沒有人覺得他能救活,但是他撐下來了,當他醒來時,大家都高興的以為他脫離險境,也成了慘劇中唯一的倖存者。」
「你的目的是想對我重溫往事?」
「不。」羅睦天環胸,對那始終令人難以捉摸的側影,道:「我想替聖淵請教他最敬愛的英浩叔叔一些事。」
「有什麼話直接說吧!」何勞拐彎抹角。
「您曾是教導他的人,那你一定能教他這個慘劇倖存者,如何應付在小小的年紀親眼目睹兇殺的經過,活生生的生離死別在他眼前上演,他卻無能為力救得了任何人,從此這份自責與震撼根深入骨,像毒一樣侵蝕他!」
筱原英浩回過身,神態未見波動,只是定然迎視羅睦天。
「或者,教教他該怎麼應付二十年來,每當入睡必定重回當年的環境,重新經歷那夜夜在耳邊響起的哀號,好像不停的在提醒他這個倖存者,責任未了!」羅睦天嘲諷地攤手道。「親愛的英浩叔叔,如何輕而易舉的擺脫這種無聊的夢魘,您一定能教他吧!」
「看來,你對我並無好感。」
「看盡一連串的演變後,恕我無法對你產生敬意!」
始終漠然的筱原英浩,此刻反綻出些許玩味的笑意。「據理查老爹說,你的能力與凱爾並駕齊驅,且擁有透徹世事的見解。」
「那是理查先生他老人家抬愛了,睦天純粹工作之需,看得多而已。」
「何不說說你這看得多的見解?」
「我沒什麼偉大的見解,尤其聖淵和可柔之間的一切;荒謬的是命運的無情,而真正自私的……是當年的大人們!」羅睦天充滿指責的目光看向他。「筱原先生,你在愛妻慘死又找不到失蹤的愛女,抵抗不了這份悲痛,選擇了放逐。面對你的斷然離去,筱原家族的事業也因此亂了好一陣子;史密斯家族的理查先生失去愛女又失去孫女,早已無法視事,連唯一想依靠的女婿都不在身邊;而古家,在珍妮(古聖淵之母)知道如母如姊般的愛麗薇兒慘死後,精神一度崩潰,整個古家也差點倒了,當時你這姊夫又在哪裡?慘劇對三大家族的重創非一言能道盡,而最關鍵的人卻離開了,身為倖存者又是古家獨生長子的聖淵,只好一人扛下全部人的寄望,找到兇手、找回當初失蹤的小女嬰!」
「在我離開後,確實如此。」筱原英浩毫不迴避的坦承。
「大家都以為聖淵從重傷中醒來就沒事了,有事的是死掉的人,有事的是那喪妻、喪女的可憐人,沒人注意過那小小孩童是以怎樣的心靈面對這一切可怕的發展,又是以怎麼樣的毅力熬過那瀕死的威脅和背上身的責任,大家只看到他為了復仇所做出的事,卻沒想過,如果不是十八年來,聖淵從不放棄的堅持,可柔的下落只怕將永遠成謎,你說是嗎,筱原先生?」羅睦天尖銳的反問道。
筱原英浩靜靜聽著,沒有回應。
「當年的慘劇,你選擇放逐,而聖淵投入仇恨,我無法說誰的對與錯,因為這樣的悲慟,哪怕是我也不知會做何選擇,但是……自私,我想你是最沒資格說的,因為聖淵比你堅強去面對!」
「說得好。」嚴厲的批判,筱原英浩不怒反笑,他炯睿的眸光細視羅睦天。「聽說你是聖淵最得力的幫手,卻也是在『喬皖』的悲劇發生後,最反對他的人,為了『喬皖』,你甚至接受了理查老爹的委託對抗聖淵,最後還想幫她脫離聖淵,完全有違你向來的立場,從這些事看來,很難不令人聯想一個可能性,你愛上了『喬皖』,也就是我的女兒可柔,對嗎?」
無言在彼此的對視中,最後,羅睦天喟道:「愛嗎?我想還說不上,但我確實對『喬皖』動情。當初聖淵的復仇計劃,我也是參與者之一,最早是罪惡感使然,然而她的脆弱無助,讓任何與她接觸的人都想保護她,我又何嘗能例外?這樣的互動也曾經讓我迷惑,只是,我很明白她對我是僅止於友情的信賴,而我也不想改變在她心目中的位置,畢竟動情與動心,並不一樣。」
「動情而非動心。」筱原英浩瞭解一笑。「你是在告訴我,你適時懸崖勒馬,往後打算將這份情定位在友情!?」
「我與她始終是友情,或許對『喬皖』而言,還有一份兄長的依賴吧!」畢竟當年的「喬皖」不曾有過來自父兄輩的照顧,將這些感情投射在他身上,不難理解。
「無論你對我的看法是什麼,我都感激你過去對可柔的諸多幫助。」
「但是,依然不會改變筱原先生你打算對聖淵做出的阻撓。」
「正因為當年我有千萬個錯與自私,讓自己的女兒受罪了十八年,如今,窮我畢生之力,都要把她失去的歡樂與幸福給她,不讓傷害再靠近她;無論你為聖淵如何辯駁,都不能改變他曾逼得『喬皖』跳樓自盡!」筱原英浩背過身,斷然隔絕的背影,那份疏離的淡漠像又回來了。「如果你是我,身為一名父親,你能將女兒再度交給一個曾經逼死她的人嗎?」
羅睦天緊鎖雙眉,因為當年那一幕他也在場,至今猶如昨日,觸目鮮明的令人痛心!
「筱原先生,你可曾想過,聖淵非不懂世事,尤其真相大白後,他又豈會不明白自己已沒有任何立場再要求可柔回到他身邊;可是在這一點,他卻像個天真的孩子,一心一意認為只要可柔回來,一切就會好了。就像當初他投入復仇,用盡手段報復仇人,用盡方法尋找可柔的行蹤,他認定只要找回可柔,他敬愛的英浩叔叔就會回來、他最愛的薇兒阿姨就會安息、疼愛他的理查爺爺可以得遂此生心願、精神狀況差的母親會很高興甚至病情轉好,一切只要他找回可柔,大家都可以像以前一樣。筱原先生,你該明白精明幹練如聖淵,為何在這一點他像個孩子,想得如此單純。」說到此,羅睦天深深吸口氣,看盡好友一路走來的演變,他常有不勝唏噓之慨。
「當年聖淵對復仇的執著到了著魔的程度,任誰勸都沒用,連親姊姊與他反目也一樣,他最常說一件事;沒有任何人有資格告訴他該怎麼做,因為親眼目睹悲劇發生的是他,誰都不是當年那個劫後餘生的男孩!」扒過額前的發,他沈緩地道。「在命運的作弄下,你不能原諒聖淵差點逼死可柔,而不願再給他彌補的機會,但是請你想想,他為誰而至此,為的是你筱原英浩的妻女。當年那差點死在欄杆上的小男孩,誰把屬於他的人生和健全的心靈還給他?當他醒來後,大家只是給他責任、壓力,還有揮都揮不掉的夢魘,卻沒有一個人真正拉他出泥沼,還怪他不該陷入泥中而不知爬出來,可是誰丟過一條繩索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