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沈亞
他歎口氣，想到這裡，他也不能再苛責她什麼了，畢竟她也是希望典兒快樂啊！但她又能待多久呢？
「爹地！我拿好衣服了。」
昂軒脫下昂貴的襯衫，搖搖頭，不再為這個問題煩惱，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
深夜，昂軒疲憊地摘下眼鏡，揉揉酸痛的鼻樑，很久沒有再熬夜寫稿了，體力大不如從前，不過才四點，卻已覺腸枯思竭寫不出東西來。
點根煙呼出一口長長的氣，他靠在椅背上，望著窗外的路燈，幾隻飛蛾振翅在燈罩邊加旋。
有翅膀的妖精。
曾幾何時，他已不再相信虛幻的一切？甚至連現實也不相信了，對一切都抱著懷疑的態度。人性變得不堪而且醜陋，曾經美好的一切如今只剩下懷疑。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是從維欣離開他開始的嗎？
同居三年，幾乎步入禮堂的戀人，而今維欣已嫁作商人婦，孩子都上幼稚園了，他們之間所有的山盟海誓，如今甚至已不復記憶。
六年來，他交過無數的女友，但什麼也沒留下，他真的那麼愛維欣嗎？
他苦笑兩聲，如果他是真的如此愛她，當初便不會讓她走，他能留下她，他知道只要他開口，維欣不會棄他而去，但他沒有，他連半句挽留的話都不曾說。
維欣常笑他是傻瓜，對世界的幻想太過不切實際，一個學工程的大男人終日埋首書堆，盡說些風花雪月的話，做些風花雪月的事。那時的他是相信有妖精、有天使的——
那天她哭著罵他沒出息！
因為他拒絕與她一起出國留學，拒絕美國大學的獎學金，拒絕再念工程學，而寧可吃不飽餓不死地搖筆桿。
維欣的父母極力反對他們在一起，因為他無法給她一個有保障的未來。
但，什麼叫有保障的未來呢？他嘲諷地說，難道她寧願當一隻被養在鑽石的金絲雀嗎？
從不發怒的維欣居然為了他那句話而怒不可遏；她朝他哭吼，說他愛的根本不是她！她不是他的天使、他的仙女、他的妖精，她只是個人，要吃要喝的人！
然後她便收拾行李走了；二個月後傳來消息，她沒有出國留學，反而在父母的安排下嫁了一個大董事長，成了他口中貨真價實鑽石籠裡的金絲雀。
從那時候開始的吧？
他頹廢過一陣子，等他清醒後便再也不相信世界上有什麼天使、什麼妖精了！
認真說起來，他愛的的確不是維欣，而是她身上那份飄逸，那份不真實的美感，他傷心的也只是維欣因為現實而喪失的那份美感。
接下來的那些女人，在他的眼裡全是庸脂俗粉，康子不也說過他該去找一個天使談戀愛嗎？
肉體上的需求滿足後，心靈上更顯空虛，三十多歲的男人竟對一切充滿厭倦。
現在這個時代誰還去相信妖精、相信天使呢？
能活下去，不愁吃穿已耗掉大半生了。
他歎口氣，煙已燃盡，想這些有什麼用呢？還不如多寫幾個字多賺點錢，知名作家又如何？不寫仍然是兩手空空，說什麼清高？不過是討飯命罷了。
隔壁小羽的房間隱約傳來說話的聲音，他側耳傾聽，是小羽在說夢話嗎？
那小小麻煩害他心神不寧，真該將她掃地出門的，偏偏又捨不得——
捨不得什麼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隱隱約約中好像有小羽的啜泣聲，他不太放心的站了起來。她還在生病，也許一個人會害怕，還是過去看看好一點，反正也寫不出什麼東西來了。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不過是找個理由想看看小羽罷了，他史昂軒要是寫東西還靠靈感只怕早餓死了！
對小羽越是牽腸掛肚，他越是不安，除了名字，對她的一切他仍是一無所知，甚至連年齡都還不知道，但在他的心裡，對小羽的關心已超出主雇之間應有的程度……
是太寂寞了嗎？
翻翻電話簿，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以找到一打以上的女人願意和他在一起，但他卻寧可留在家裡聽小羽和典兒的童言童語——
他越來越相信世界上是真的有妖精了，他的家裡不就住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小妖精嗎？
她甚至知道他的心裡想些什麼！
第四章
讓我們，
就這樣揚帆遠去吧！
即使是夢，我也願意，
與你一起越過，
這悲歡交集的波谷與波峰。
——席幕容《時光九篇》
「歐克強會來找你。」
「……」
「小羽，你的時間不多，再找不到你會消失的。」
「我不要歐克強！」
「可是史昂軒不要你。」
「寶貝，我想當人類，我想當一個正常的人類。」她哽咽地說著。
「我真搞不懂你，當人類有什麼好？人類很傲慢又很愚蠢，他們總是自相殘殺。」
「我本來也是這樣想，可是這是我的命運，我沒有選擇的權利。」
「至少你可以選擇歐克強啊！他可能會對你比較好一點，聽說攝影師比較浪漫。」
「歐克強沒有典兒。」
「你是因為典兒才不忍心離開的嗎？」
「……」
「小羽，不要相信人類的愛情，那是很不可靠的，人類很善變，他們沒有真正的愛情。」
小羽嘟起唇：「寶貝，人對人類的評價很低。」
「因為他們真的是這樣——他來了。」
昂軒站在門口，門縫內的景象讓他張大嘴巴，久久不能言語！天哪！在小羽的床前說話的竟是——竟是一隻金色的斑蝶！
他拚命揉揉自己的眼睛，他一定是太累了！
再度睜開眼睛，那隻金色的斑蝶果然已經消失了，床上只有小羽安靜的躺著。
他背靠著牆喘息不已！冷汗涔涔自眉尖滴下。
他被小羽和典兒嚴重的影響了！
現在是廿世紀末的台灣，高科技的社會，更何況他是個知識分子，他不會被那些童言童語所影響！
子不語怪力亂神！石有明訓。切記！切記！
足足過了十分鐘他才平靜下來，說服自己剛剛不過是幻想，他太累了，又被典兒及小羽搞得精疲力竭，看錯是難免的，更何況小羽的房間裡老是有些奇怪的東西，就算是裡面真養只迷你小馬也不是不可能，天曉得豆豆又是什麼動物！
史昂軒深呼吸幾口氣後才又重新推開小羽從不上鎖的房門。
房門光線柔和，在一堆植物包圍下的小羽嬌小得彷彿林間的小精靈。
不准再想任何關於那方面的事！
他嚴重地警告自己，否則他早晚會神經錯亂！
昂軒走到床前，小羽沉沉地睡著，豆豆小小的身體四平八穩地在她的枕頭邊，小傢伙竟然會打呼，輕微的酣聲和小羽柔柔的呼吸聲合在一起有種極為安祥的感覺。
他在她的身邊坐了下來，連自己也覺得有些意外，但他憐愛地注視著她甜美的睡容，一時之間竟無法避開視線！
「你到底是誰？真的是來蠱惑我的妖精嗎？」他伸手輕撫她柔嫩的頰，她的皮膚涼涼的，他不禁皺起眉頭，房裡沒開冷氣，但一大堆的植物使房內有點陰冷。
他溫柔地替她拉好被子，小羽看起來並不強壯，今晚這一番折騰對她的身體多少會有害處，他蹙著眉考慮要不要請他的醫生朋友左齊來看看她。
小羽輕輕地嚶嚀一聲，轉過身子面對他，手放在自己的面頰下壓著，櫻唇微啟，看起來就像個玩累了的孩子樣。
他不禁啞然失笑！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有如此強烈的父愛，有了典兒還不夠，硬是連小羽都要憐惜疼愛。
以前他是個體貼的情人，而現在他居然變成一個懂得憐惜的情人了！
情人？小羽？
他一驚彈跳起來！手象被火燒到似的縮了回來，一瞬也不瞬地，他瞪著床上仍然安睡的孩子——
他瘋了！
小羽還是個孩子，而自己已經三十二歲了！說不字小羽只有他一半的歲數，現在他居然對她產生了邪念！
史昂軒呻吟一聲，急急忙忙地退出了小羽的房間，現在他連分析自己的勇氣都沒有了！
「克強！」關夢歌驚喜地迎向自門外走進來的年輕男子：「你回來了！怎麼沒通知我？」
歐克強微笑地親吻她的頰：「才回來兩天，總得先回家向爸媽請安啊！我也是昨天才知道你在這裡的，幸好沒到香港去，否則就白跑了一趟了！」
她含笑凝視表弟又高山又俊的外型：「又曬黑了，到南非出外景好不好玩？
看你快變成黑人了！」
他攤攤手，爽朗地扮了個鬼臉：「差點被土著吃了倒是真的！」
關夢歌拉著他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晚上我請你吃飯，我們好久沒聊聊了，剛知道你是我們的攝影師還嚇一跳呢！這麼早就當專業攝影師了？阿姨一直沒告訴我。」
「那是因為我美麗的表姐太忙了，你什麼時候有空理理我這個可憐的小表弟來著？」他笑著豆她。
「是啊！誰忙呢！比不上你喲！小風流鬼！」
歐克強嘻嘻一笑，將一疊相片交給她：「來交差了，快點發餉啊！要不然要餓倒在路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