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沈亞
莫蕪薏無意地凝視著外面漆黑的小庭院。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地上淺淺地鋪了一層柔白的雪……
「喂!你——」
「你很擔心阿朗對吧?」
他愣了一下,傻傻的,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轉移了話題。過了好半晌才吶吶地垂下眼:「呃……是啊……」
「那為什麼不去找她?」
「我當然很想去!但現在的情況……我怎麼走得開?」
「去吧!她一定在台北,你去找她吧!」
夏之左衛門怔怔地注視著她:「那你怎麼辦?寒澤老大怎麼辦?我怎麼能在這種時候丟下你們!」
「你在這裡又能怎麼樣?能救回織真?還是能幫我把畫完成?」莫蕪薏幽幽地微笑,淡淡地,像是嘲笑這世界的荒謬。「去為你自己而活吧!要是織真也一定會同意我的想法。」
他聽著她的話,突然覺得好沮喪。
「被你說得……我好像一無是處……雖然眼下的情況是這樣,但是……但是寒澤老大是我的主人,更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可以這樣丟下他不管,就算……就算……」他低下頭,聲音幾不可聞:「就算我真的什麼忙也幫不上,我還是要留在這裡。」
「那阿朗呢?」
他無言以對,只能悶著頭不說話。
「阿朗一個人在台北一定很孤單……」她幽幽歎息:「她在台灣連一個親人也沒有,現在她的日子一定很難過……」
夏之左衛門沒好氣地揮揮手:「你現在說這些做什麼啦,為什麼一定要我離開這裡?寒澤老大不在,萬一你發生什麼事,我要怎麼跟他交代?你不用再說了啦,我是絕對不會在這個時候離開你的。」
莫蕪薏回過身來,有些委屈地望著他,「那如果我請求你呢?」
他當下傻眼!
「如果我請求你為我去台灣尋找阿朗呢?我很擔心她,這樣的理由夠不夠充分?」
「你你你!你這根本是存心為難我嘛!」他慌慌張張地跳起來,猶豫不決地在屋內來回踱步:「你這教我怎麼決定嘛!」
「聽從你的心啊,狐狸,你應該很清楚該如何選擇才對。」
夏之左衛門悶著頭不哼氣。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現在他留在這裡的確什麼事也做不了,但如果他離開,而蕪薏又出了什麼事……他要怎麼對寒澤老大交代?
「我不會有事的,」她瞭解他的猶豫,溫和地給了他承諾:「在圖沒有完成之前我絕對不會有事的,你放心吧。」
夏之左衛門猶疑不絕地盯著她。
「去吧!就算幫我一個忙,去找阿朗,把她帶回來好嗎?」
半晌之後他終於下定決心:「好!我去台灣,最晚三天一定回來,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如果你有什麼事,這一生我都不會原諒我自己!」
她微笑著點頭,算是承諾:「去吧!我答應你……現在出發也許可以趕上早班飛機。」
決定之後他的心立刻飛往台灣——
他興奮地往外衝,甚至忘了與她說再見。
莫蕪薏微笑地注視著他的背影……去吧!去追求自己的愛,去尋求自己的夢想。生而為人,這不是最大的幸福嗎?
屋內的鐘響了四下,她抬頭看看天色,知道自己也該出發了……
她也要去追求她的夢想,完成她對教授的承諾。
第八章
追夢人
突如其來的大雪改變了彩色的世界,無聲的雪一片片落下,將整個東京染成白色,短短一天的時間,一切全都走了樣。
磚紅色的大和院也染白了,靜寂地矗立在銀色世界裡,遺世獨立,隱隱透露著即將消失在時間洪流中的跡象。
她,已經活了很久了。在大和院中所經歷過的一切都化成黑白影像,在眼前一幕幕播放著。
大和院是她的玻璃屋,她也曾是某些人心中最美的夢境、最高的獎賞。記憶中的精壯少年露出一口白牙,用明亮而深情的眼熱切地注視著她,現在想起來彷彿只是昨日發生過的事,而那卻老早走得好遠好遠——
玻璃屋中的少女成了少婦、老婦;漫長的數十年竟也不過是轉眼之間的事。
她已經很累了。坐下來回頭看,才發覺自己的一生過得很荒謬,最愛的人早已離去,她木然的心早已失去了知覺,數十年的歲月空蕩蕩的,竟只留下滿屋子的寂寞。她的歷史……如同過去多少家族女人的歷史一樣,都只將變成一張記不得名字的嚴肅畫像——看上去莊嚴,實際上是悲慘的。
家族是什麼呢?
家族原本該是以感情交織而成的堅強堡壘,保護每個成員不受外界的傷害;她一直以為自己作得很好,哪知道她卻與其他人一樣……那用感情交織成的原來不是堡壘,而是魔網!用來縛著每個家族成員的魔網!
坐鎮在魔網正中央的正是她……像是冷血無情的蜘蛛女王。
她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了!
看著織真與莫蕪薏堅貞的感情,她才發現人是需要一點自私的。她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更不能控制其他人的感情;她更不該奢求他們不愛自己,只愛著這徒具形式的「家族」。
「小冬,扶我起來。」
冬之左衛門沉默地扶她坐直身子,白色的紙門外晃動著許多人影,她輕輕替她蓋好鋪蓋,專心無騖的表情裡只有她。
老婦人深吸一口夜裡寒涼的空氣,神智漸漸清醒,奇異地,她嚴肅的臉皮竟露出淺淺的慈祥笑容。
「他們都來了吧?」
「除了織真少爺之外都來了。」
「織真嗎……這樣也好。」她撫弄著頭髮,有些不滿意地轉向冬之左衛門:「小冬,替我梳梳頭。」
「嗯。」
少女的手很輕很軟,細細地替她梳理銀白的髮絲;小心翼翼地,像是呵護易凋的花朵。
老婦人凝視鏡中的自己,半晌之後終於滿意地點點頭:「對啦,可以讓他們進來了。」
紙門拉開,家族裡重要的成員都到齊了;櫻塚小夜子與姬月良將率先來到她面前坐下。
她靜靜地等候其他人依序坐定之後,眼光緩緩地掃過他們,這些人,有些已經陪伴了她大半生,有些是她看著出生、看著成長,更有些是她親手調教打理著長大的。
眼前這些人,都是極為出色的!只可惜……只可惜全都犯了這家族的通病——他們沒有感情,或者有感情也不敢表露出來;唯一膽敢反對這項傳統的,竟只有織真而已。
她歎口氣,心裡很是感歎自己的惚懵!抑不了的。數百年傳承下來的結果,只讓這些漸行漸遠,變成只能用利益牢牢捆綁在一起的一群奴隸!
她以為自己是過去數百年來最不失職的領袖,其實她與其他領導者沒有兩樣,只不過她比較幸運,還能在自己臨死之際領會到這一點,也有勇氣在自己臨死之際做出改變。
「太祖母,您的身體好些了嗎?」
「我很好,只是時日無多了。」她微微一笑。「你們都聽到醫生所說的話了,我已經油盡燈枯,現在唯一能做的也只不過是等死而已。」
「太祖母——」
「聽我把話說完。」她深吸一口氣,眼光極為清明地掃過他們每個人。「今天找你們來不是為了讓你們看著我死,而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宣佈……」
她停頓了幾秒鐘,看著他們迷惑的表情,那種神情啊,多像一群迷途羔羊!
他們也的確迷失了!而她已沒有能力再引導他們走回正途了……
「我宣佈更改繼承家族領袖的人選。」她平靜地說道:「下一任繼承我的人選將是寒澤織真。」
場面頓時陷入一片死寂!
她微微一笑,用很輕卻又不容置疑的語氣繼續開口:「家族之間的一切利益都不用改變,但你們可以自由離開,在寒澤繼任之後,如果你們不滿意他的領導方式,你們將可以自由地離開家族中心……只不過家族感情絕不能因此而中斷。這是我的最後一道命令,也將是我的遺言。」
台北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想找一個沒有地址電話的人其實也不難,只不過像大海撈針而已。
所以當狐狸漫無頭緒地站在台北街頭時,他開始發現自己真的很笨!他不知道莫蕪薏為什麼要支開自己,但很顯然的,他的確被她支開了。
現在,他有兩種選擇,一是立刻趕搭下一班飛機回日本;一是留在台北,繼續像只無頭蒼蠅一樣尋找阿朗。
他坐在台北火車站前的天橋上足足考慮了一個鐘頭……寒澤有一半中國血統,但他的中文程度恐怕連幼稚園也及不上,那就更別提他了;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他還想繼續尋找阿朗,辦法只有一個:找人幫忙。
狐狸真是個聰明的傢伙!他開始在天橋上尋找懂得英文的年輕人,好不容易被他找到一個抱著原文書的年輕女孩,他立刻衝上去問:「請問你懂不懂英文?」
女孩給他嚇了好大一跳!她眨眨眼,張口結舌地:「呃……懂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