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單飛雪
阮小芷環住薛東奇,當他騎上高架橋時,為了安全,她摟緊他。
猶豫一會兒,又怯怯地將臉貼上。
他要帶她去哪?
有一瞬,她希望這條路很長,永遠到不了目的。
有他的夜像夢,渾然不知下一秒將發生什麼。
好像他的畫,總讓她迷路。
事實證明有薛東奇的夜確實像夢,一個令人驚奇的夢。
他不是帶她去酒吧,不是帶她去餐廳,不是帶她去山裡約會。
他帶她去妓女戶,咳咳∼∼更正,他帶她去曾經居住很多妓女的風化區。
「走吧!」在殘破的巷弄前,他對傻了的小芷道。
「這裡?」太震驚了,她瞪著他像瞪著怪物。「進去幹麼?」
艷情的霓虹招牌閃爍著,幾個穿著清涼的女人站在門口笑望他們。
「進來就知道。」
「我要回去。」她掉頭就走。
他哈哈大笑拉住她。「我發誓,裡面沒怪獸,我也不會害你。」他聲音低沉溫柔。
「進來嘛,裡邊很有趣的,別怕。」
這個瘋子!小芷斜臉瞪他。大言不慚叫個女人陪他進風化區?他瘋了!
「進來啊!」他握緊她的手。
他如果是瘋子,那她一定是傻子,不敢相信她真的跟他進了巷裡。
小巷狹窄蜿蜒,他拉著她,像識途老馬快步走,她一路神經緊張,呼吸急促。
巷裡經營聲色場所的茶室歇業,偶有幾戶燈籠還亮著,俗艷的紅在風裡晃蕩。
他忽然停步,回頭看她一眼。
「你……」
「怎麼?」
他看著她,一直握緊她的手忽然移至她鼻間,她後退一步。
「你呼吸還正常吧?」
「嗄?」
「不舒服要說。」他擔心她氣喘的毛病。「這裡我很熟,不用那麼緊張。」她的手直冒汗。
她點頭。他擔心她嗎?這想法讓她好溫暖。
他們繼續往裡邊走,屋簷遮蔽外邊的光,空氣潮濕,屋牆頹破。牆沿青苔橫行,小芷漸漸放輕鬆了,便認真打量起來。
原來裡邊是這麼殘破的風景,在時髦華麗的大城市裡,竟還有這麼不堪的地方。
「到了。」他們停在巷底,這是一條死巷。
「砰」!薛東奇拋下工具箱,鬆開她的手。
「到這裡幹麼?」她不懂,兩旁是廢棄的老屋。
薛東奇打開工具箱,拎出一隻小燈,扭開開關。
燈亮的瞬間,小芷好震驚。
「這是……」她瞪住巷底斑剝的水泥牆。
薛東奇靠過來,拎高燈,橘黃光影亮了老灰的牆,小芷湊臉細看。
牆上畫滿密密麻麻的圖格,像似經過精密設計的,每一個圖格都編了號碼。
「我要在這裡鑲一幅畫。」他邀請她。「當我助手,我們一起完成它。」
「為什麼要在這裡鑲畫?」小芷摸著牆上紋路,指尖觸碰粗糙的牆,他的話戳刺著她的心。
「因為一個女人,我答應幫她在這鑲畫。」
「是……你深愛的女人?」
「是。」
她忽地收手,瞪著地面。「既然如此,是不是應該找她幫你?」
「不行。」
「為什麼?」
「她死了。」
死了?她抬頭望他,燈亮著他的臉。
「她死了,她是我媽媽。」他說。「那條圍巾就是她織的,那是我的生日禮物,她有胃癌,來不及織成圍巾,她就走了。」
遠處有狗在吠,老牆後有人走動。
小芷凜容,呼吸一窒。
小雨綿綿,這剎忽地都像針,從巨大黑暗的天空落下。
阮小芷的心疼起來,她伸手,接過他手裡的燈。
「好。」她看著他,目光很溫柔。看著他,忽地想起父親幫她畫蛋糕的那一個下午。「薛東奇,我幫你。」她微笑道。
而她的微笑在他眼裡看來,有種哀傷的感覺。
小燈的光,在黝暗巷底輕輕晃。
花開多風雨,別離是人生。
在這個下雨的夜晚,愛情如花,悄悄在他們的心底萌芽。
因為他們有著某種默契,因為關於別離這題目,他們都有沉痛回憶。
愛情的苗就這麼秘密種下。
他看著她,心情激動。
薛東奇知道他漂泊的心,將在這女人身體下錨。
愛情,將讓他放浪的人生有重量。
第四章
薛東奇將工具箱攤開,阮小芷拎著燈,看他神情肅穆,將一塊塊方形磚片拿出來。
「這是特製的嵌片。」他用某種膠先塗在水泥牆一格方塊裡,然後把嵌片鑲在裡邊,他的動作仔細,神情肅穆,那專注的模樣,讓她一瞬也不瞬地瞧著地。
「鑲上三百一十五片,這幅畫就完成了。」
現在,第一片鑲上去。
是綠色。在燈裡青青閃,小芷用食指碰了它一下。
「現在要鑲第二片。」第二片是橄欖的顏色,薛東奇手法熟練,很快地便將它鑲上。
他抹平接面時說:「你猜這是什麼樣的圖案?」他看她一眼。「你希望鑲出什麼圖案?」
小芷俯望蹲在地上的薛東奇,他黑又長的頭髮在夜裡發亮,他俊魅的容顏在她眼裡閃耀,他是如此特別,她情不自禁地被這男人吸引。
「我不知道,我不懂這個。」她迷惘道。
「你知道嗎?這是馬賽克鑲嵌術,和次瓦磚不同,它是立體的,不同材貿混合下去鑲嵌。」他拍拍手,拿走燈。「你也來試試。」
「我?」小芷搖頭。「不成,我不會,我幫你提燈就好。」
「很簡單的。」他拉她蹲下,拿了一片紅的給她,他指了指一塊方格。「把它鑲進這裡。」他先幫她將黏劑塗上。
小芷怕鑲歪,抓緊嵌片,小心在格子前比對一次又一次,呼吸急促起來。
薛東奇笑了,揉揉她肩膀。「不用緊張啊,鑲壞了我會修理。」
小芷瞪他一眼,深吸口氣,顫抖著將嵌片慢慢嵌進格子裡,繼而把它壓實了。
「看吧,鑲得真好。」他大聲讚美。
她微笑了,摸摸自己鑲的那片紅。紅的血脈也在膚底熱了,她受了他的鼓舞,說道:「我再鑲一個。」
薛東奇看她細白的指尖,在老舊的工具箱裡撥了撥,他感覺那指尖撥的是自己的心。
她捻起一片藍。他幫她找出藍的位置,她立刻嵌上,他大聲讚美。「我都沒你嵌得好!」
這次她笑出聲了,他聽了心都融了。
他誇張地摀住胸口。「聽、聽!這是我聽過最棒的笑聲。」
他害她又多笑了幾秒。
後來他們又一起鑲了各種顏色——天空藍、橄攬綠、櫻桃紅、咖啡黃、黛青紫……小芷鑲出興趣,很快地黏劑都自己上了。她興致高昂,找著編號、找著嵌片、找著圖騰,專注地鑲了一片又一片。
好幾次,薛東奇偷望她,看她鑲得入迷,每鑲完一片就停下來欣賞。
他望著她的目光很溫柔,她看起來敏感,而且脆弱,讓他有股衝動想保護。
「今天就到這裡。」還是他提醒,她才停手。
「它鑲完會是什麼樣子?」小芷想知道。
「你想知道?」
「嗯。」
「等完工時,不就知道了?」
「嗯。」小芷剝去手指黏上的藥劑。他的意思是說——他們要常來這裡嵌畫嘍?小芷笑得很含蓄,她聽了好開心。
「要不要參觀我的家?」
「嗄?」
他收了工具箱,拉她起來。「跟我來。」
他牽著她就往旁邊廢棄的空屋走,裡邊很黑,長滿青苔雜草。破敗的傢俱橫躺,頂上佈滿蜘蛛網,小雨從破裂的屋頂飄進來。
雨絲綿綿,霧氣流竄。
「這裡?」這是他的家?
「是,這裡。」他拉她走進角落的房間,木門倒在地上,屋樑橫在窗沿,這裡像隨時會崩塌。
「你看。」薛東奇將燈移近牆邊,讓燈光映亮牆壁。
小芷睜大眼睛,牆面佈滿一幅幅生動的炭筆畫。
薛東奇笑道:「這是我房間,我在這裡學畫。」他又把燈移到牆的另一邊。「看,這有我的名字。」
小芷彎身瞧,果真看見簽名。
「我十八歲時簽的。」
「你住這裡?」這是風化區啊!
「是。你很訝異?」他笑道。「我母親是妓女。」
她說不出話,可是眼裡有憐憫。
「喔,不,不。」他笑著撫過她的眼睫。「別同情我,母親對我很好,我不覺得可恥,這裡的阿姨都很好,常脫光光跑來跑去讓我學人體畫——」小芷聽了瞪大眼睛。
「胖的,我就把她畫瘦;胸部小的,我就幫她加大,個個滿意得不得了,抱了我親了又親!」
他們笑了。光想那畫面,她就覺得滑稽。
「帶你來只是想跟你分享我的秘密。」他溫柔地撥了撥她額上細發。「那天你說得對,我的畫美得太像夢。現實殘酷,住在這的女人只能在夢裡得到安慰,剛開始畫畫只為討她們開心。」
小芷靠在牆前聽他說話。
她衷心道:「我知道,你的畫很棒,讓人看了開心。」包括她自己。那是一種夢的色彩,溫暖,熱情。
「可惜,她沒能等到我成就時……」薛東奇想念母親。
「她會看見!」她對他說道。「你不是幫她鑲畫了,等你的畫鑲好了,晚上月亮出來,月光照在畫上,馬賽克閃閃發亮,嘩——多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