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任易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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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緋紅,緋紅,你要不要緊?」連紹德飛奔來到台中榮總,心急如焚的前來探視。
連紹德和亦緋紅是青梅竹馬,兩人一同在貧窮骯髒的社區中長大。
國中畢業後,連紹德在台北一間成衣工廠工作,三年如一日。父親早逝的他只有一個相依為命的母親以及一間破屋子,亦家現在住的那破屋子,便是他父親所留下來的,而守寡多年的連母也就是緋紅家的房東。
平常,兩家人是不怎麼往來的,連母生性尖酸刻薄,相當討厭亦家全家人。
「你怎麼來了?」亦緋紅已清醒了好一會兒,方才剛用過醫院送來的早餐。
她一臉平靜的半躺在病床上,梳攏一邊的長髮更襯映出她的飄忽神情。
「我一聽到媽媽說你家出事了,立刻從台北趕回來,結果碰上高速公路大車禍,塞到現在才趕到。」他懊惱地望著半年不見的她,語氣又心疼又著急。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根本不需要特地跑一趟。」淡然的語氣下,是一張冷凝俏顏。
「又來了,你要在外人面前裝堅強我不反對,在我面前,就不要勉強自己了。」他摸摸她的頭,以兄長的語氣安慰她。
連紹德和亦緋紅在國中之前都是同校,直到兩年半前,他離開台中隻身北上,兩人才較少聯絡碰面。只有逢年過節時,他才有和她見面的機會。
「我才沒有裝堅強。」她斜睨他一眼。
這兩年半來,他成長了不少,更顯成熟許多,青春期的叛逆青澀已然蛻變。不瞭解他的人,會被他外表的戾氣所震懾。而瞭解的人,就會明白連紹德其實是個既真誠又率直的大男孩。
「是是是,你念的書多,口才又好,我老是說不過你。」兩人鬥嘴時,他總是先賠罪認輸的那方。「醫生怎麼說,你的身體要不要緊?」他細心問道。
「不礙事的,你別窮緊張。」她冷淡響應他的關心。
見她相應不理的模樣,他難堪的情緒中隱著心疼和諒解。
「悅茹、悅芸人呢?怎麼沒有見到她們?」他故作輕鬆的笑問。
「護士說,她們受到過度驚嚇,現在暫時被警方安排住在我舅舅家。等她們情緒稍微平靜之後,才能接受徵詢調查。」
「你有舅舅?我怎麼不知道?」他納悶地問。
據他瞭解,亦家父母很少與親戚往來,也不曾聽任何人提過他們家有這麼一個舅舅存在。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她幽幽的說。「大概是我還未成年,妹妹們更是年幼,所以警方才想盡辦法找來這個遠房親戚。反正,爸媽的事情我本來就不曾瞭解過,誰知道他們還有隱瞞多少事情?死前的爭吵恩怨,以及死後的真相秘密,我這個長女只是掛名罷了。」她低下頭,視線落在眼前的被單上。
「別再胡思亂想了,人都已經死了,所有恩怨也都隨風而散了。」他摸摸他的頭,安慰著。
聽他這麼一說,她訝異的抬起小臉蛋。
「怎麼了,難不成我說錯話了?!」他不明白她為何訝然,卻很開心她的幽淡神情終於有了變化。
「不,我只是沒想到你會說這種話……」她抽回訝異的眼神,微搖頭。
「我不再是二年半前那個乳臭未乾的小伙子。」他的語氣忽然認真起來,「終有一天,我不但可以撫養我母親,還可以養活你和你的妹妹們。」他若有所意的望向她。
「我已經等不到你所謂的終有一天,現在的我,就必須負起照顧自己及兩位妹妹的責任。」她苦笑一聲,語帶自嘲。
「你放心,這個問題我在車上已經想過了,你可以繼續住在我們家,我會要我媽媽以後都不要收你們的房租。至於你和妹妹們的生活費,我回去台北後會想辦法寄給你們的,每個月我一定會盡我所能把錢湊給你們。」他拍拍她的手背,真摯表示。
「你自己都養不活了,還想養我和妹妹們?」她面無表情的甩開他的手。「等你真正有賺大錢的能力時,再說大話吧。」
他的真誠換來她毫不留情的拒絕。
「我沒有其他的要求,只希望你能夠念完剩下的兩個月學校課程。如果你敢就此放棄快完成的高中學業,我絕對不會原諒你的。」他沒有在相同話題上多廢話,只因他瞭解她的倔強個性和好強脾氣。
「你管太多了,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她不悅地別過頭去。
「緋紅……」
「我想靜一靜。」她冷冷地下逐客令,為兩人的對話劃下句點。
不知怎地,自從清醒後,她的心好似空了一大塊似的,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的喜怒哀樂。
現在的她,好似行屍走肉般,光有軀殼,少了靈魂。
天啊,誰能來救救她?救她脫離這個生死不如的人間煉獄。
連紹德的腳步一離開,她的淚水便如雨般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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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樘隸以熟練的駕車技術,行駛在不熟悉的路面上。
「唉,真傷腦筋啊。」
也不知是停車位難找還是他唉歎晚上將臨的命運,在一眼見到中友百貨的停車位滿後,他立即駛向另一個市立公共停車場。
從美國調來台中不到兩個月時間,他很少開車出來走動的,除了適應忙碌的新職位外,無法茍同台灣混亂交通,也是他很少自己開車出來的主因。
今天是母親大人的生日,因此家裡晚上有場無聊的家庭派對。他犧牲午餐時間,為的就是去買份生日禮物。不,是去幫母親所挑的生日禮物付錢兼取貨。
一想到晚上得和那些三姑六婆和叔伯等親戚碰面,他就頭大。若他單獨赴會,沒有攜伴參加,晚上的話題八成又會繞著他的婚事轉。
沒辦法,這個家族相當團結,重視每一個成員的未來。
學生時代,長輩重視晚輩的課業,自國外取得學位後則是為每個成員的事業鋪路,事業基礎穩固後,便是終身大事的決定。接著,就得負起傳宗接代的任務。
家族的每個小孩,都是在備受寵愛重視的富裕環境下成長。因此,這個家族的長輩有著一定程度的權威和公信力,身為晚輩的他及那些堂兄弟們,其實是沒有多少實權的。
尤其是婚姻大事,更得經過全體家族通過對方才能入門的。若是試圖偷偷交往,不讓其他人知道,或者有意違背家族決定,結果…………很難以想像。
將車子開到停車場後,眼見又是另一個停車地獄。
他在場內繞了許久,就是不見一個空車位。
「停車停到殯儀館旁來了。」他為自己今天的背氣哀吊。
為了趕在下午一點前準時回去接受開會,他只好將車子停在停車場周邊馬路上,一處接近市立殯儀館旁的馬路邊。
就在這時,王樘隸遠遠就見到一個女孩子,穿著一襲白色洋裝,從前面的殯儀館門口走出來。
吸引他目光的,不是女孩的清秀臉蛋,更不是她那冷然的飄忽神情,而是她消瘦身影的一抹白皙。他向來喜歡長髮飄逸、皮膚白皙的女孩子,眼前這個陌生年輕女子倒是挺合他味口的。
欣賞的視線才剛落下,他的眉便微微蹙起。
她走路的方式令人憂心,搖搖晃晃的,好似隨時有倒下的可能?她是病了嗎?還是因為親人的往生而恍忽?
就在思索的同時,她朝著他停車的馬路走來,冷不防地,她果然一個不穩,往一旁的行道樹倒了下去。
「小心……」他警告的聲音還沒發出,另一個年輕男子立刻出現在她身邊。
「緋紅,我不是告訴過你,不要太勉強自己,醫生明明要你好好休息的,你看看,你連人都站不穩。」那名男子將她整個人都攙扶了起來,。
「你放開我,不要管我行不行?」亦緋紅蒼著一張臉,顯然不接受連紹德的好意。
「我知道你現在的心情一定很差,但是你也不能因此而虐待自己的身體。醫生說你有輕微的腦震盪,一定得非常小心的。」連紹德硬是扶著她,來到路邊的一台摩托車前。「我送你回去吧,悅茹、悅芸還在等著你呢。」
「你不用管我了,我自己會回去的。」她冷冷拒絕他的好意。
「不行,我不會讓你一個獨處,太危險了。」他強逼著拖她上車。
「你以為你是誰?連紹德。」她甩開他的手,連名帶姓的冷哼一聲。「不要以為我父母死了,我就會需要你的幫忙,你就有機會可以趁虛而入。火葬的錢我一定會還你的!」
早上一出院,亦緋紅立刻來到市立殯儀館,哀吊準備火化的父母親遺體。
今天是她父母親去世的第三天,本該已經完成火化手續的,只是欠缺經費的她實在拿不出錢來,徒然坐困愁城。直到方才探望遺體時她才得知,連紹德在沒有告知的情況下,已經代墊完所有的火葬費用,只待明天一早執行火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