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染香群
「老闆……你怎麼了?老闆?!」她恐懼的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握緊他的手哭,他身上插滿了管子和點滴,心電圖單調的起伏著。
醫生告訴她,陳豪因為太過激動,原本脆弱的腦血管爆裂了。他手術後痊癒的情形並不太好,加上中風,出血的部位又在無法開刀的地方,要她有心理準備。
「你是他的女兒?」醫生很感動這樣孝順的女孩子,「他恐怕再也不能開口說話了。不過,他的意識還算清醒。如果還有什麼親人,趕緊通知他們來吧。」
親人?老闆還有什麼親人?
她衣不解帶的在陳豪身邊守著,過了幾天,陳豪的精神反常的好起來,他發出氣音,嘶啞著,還能動的右手在床單上比著寫字的模樣。
看護看不懂,山紅一下子就懂了。她擦乾眼淚,飛奔著去找紙和筆。
陳豪抖著手,歪歪扭扭的寫著,「不要恨嘉斕。」
她的臉上佈滿珍珠似的淚,「我恨他!老闆。我也恨我自己!若不是為了我,你不會去找他。他殘忍的將昏迷的你拋下,讓你躺在樓梯間這麼久,這才會……我寧願從來不認識他!如果這樣的話,你會活得好好的……啊啊……我恨這一切!對不起……對不起……我對這一切……都很對不起……」她伏在被單上哭了又哭。
陳豪無力的手在她髮際軟弱的游移一下,歪歪扭扭的又寫著,「別哭。我心痛。」
山紅抬起頭,望著這位心理上的父親,惶恐的拉緊他的被單,害怕的,「不要拋下我。」聲音小小聲的,像是驚恐的孩子。
「我在你身邊。」他的筆畫越來越軟弱,越來越難辨認,「我不走。」
她更哭得哽咽難言。
「出國……」他吃力的寫下最後兩個字,已經拿不住筆了,他執著而懇求的看著山紅,指著「不要恨嘉斕」,擔心又不捨的望著她,用力的指了好幾下。
「好好好,我聽話,聽話……」她哭到氣都喘不過來,「不要走,不要走!老闆……父親!」
他眼中湧出滿足的淚光,無聲的說著,「我的女兒……」就溘然長逝。
山紅的心裡湧出絕望和孤寂。這世界上最後的堡壘崩塌,她真正的,變成孤獨一個。
誰也與她無關,包括她心裡深愛也深恨的那個人。
***
陳豪的死,埋葬了她所有的眼淚。她在葬禮上木著臉,凹陷的眼窩與許久未進食的瘦弱,讓她看起來更惹人憐。
自從綁架事件之後,她和日昇的交情反而好了起來。或許他是個輕浮的男人,但是,發生這麼大的事情,他一反常態的可靠,幫著山紅打點一切。
「你還是吃點東西好。」日昇遞給她三明治,「你快站不住了。」
「我沒事。」山紅居然還能微笑,「嗨,你對我這麼好幹嘛?就算這樣,我也不會投在你懷裡痛哭的。」
「哎呀,居然被你看穿了。」日昇將三明治一送,「買都買了,吃吧。這裡頭沒摻FM2。」
她味同嚼蠟的吃了幾口,炎熱的九月天,即使會場冷氣充足,空氣仍是沉悶的。她跪了好幾天回禮,穿著一身重孝,已經有些不支了。
但是陳豪的死,在娛樂界是多大的事情。往來弔喪的人物這麼多,直到今天,她才能稍微喘口氣。
頭七了,老闆。她低頭燒著紙錢,人家說,頭七的時候,死去的家人會回來看看,但是,我卻夢也夢不到你。是不是因為我不是你的女兒,所以才感應不到?
這麼悲傷,她卻流不出眼淚。
讓煙火熏紅的眼睛茫茫的抬起頭,看到和自己的憔悴不相上下的嘉斕,她愣了一下,別開臉,不知道如何面對他。
「我來……我來為陳老師上香。」他的聲音嘶啞,隱藏著濃濃的懊悔。
默默的為他點香,遞給他的那一刻,突然上湧的怒氣幾乎讓她把香奪回來。僵了幾秒,她還是讓嘉斕把香接了過去。
不要恨嘉斕。她的心裡迴響著陳豪的遺言。再說,我該恨誰?最該恨的,是自己吧。
她規規矩矩的跪伏在地上,一身的麻孝,讓她小小的臉看起來更我見猶憐。
「……我……我很抱歉。」嘉斕想扶起她,山紅卻敏捷的一閃。他心痛的將手收回,「我的確沒發覺他不舒服。如果我知道……」
「謝謝你今天來,我代陳先生謝謝你。」她生硬的回答。
嘉斕頹然的退開來,卻沒有離去,只是望著她一遍又一遍的家屬答覆。山紅卻一次也沒有望過他。
等告了一段落,日昇接近她,「接下來交給我就是了。」他努了努嘴,「他有話對你說不是嗎?你總不好在陳先生的場子跟他鬧起來。」
「我不鬧。」她強自鎮定的說。
「不鬧?那需要磕頭磕到有聲音?再答禮幾個人,你就該進醫院縫額頭的傷了。去聽聽他要說什麼。大家有話就講開,悶著沒好處。」
望著這個輕浮好色的男人,她苦笑,或許老闆的話是有道理的。身為藝人,還是門當戶對的找圈內人結婚才對。起碼,大家可以彼此瞭解體諒。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她低聲。
「……我羨慕你的定力,連我都染不黑的純潔。我是很想要你,但是……」他無限滄桑的笑笑,「我是沒得救了。不像那個男人上了岸,我到現在還是載沉載浮,除了這行,無以維生。」聳聳肩,「誰知道?我現在對你好,哪天我落魄了,你總還會拉我一把。你是這樣的傻,記恩不記仇。」
日昇輕輕的推推她,「去吧。這裡有我就行了。」
山紅低頭了一會兒,總算向著嘉斕走去。「你還有話對我說?」
「……我對陳老師很抱歉。」他的懊悔驚醒了之前的迷霧。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執著於山紅的身份。每個局外人都看得這麼清楚,難道真的是當局者迷?「……陳老師說得對。你會隱瞞身份,的確是因為我的偏見……」一條生命這樣輕易的消逝了,讓他悚然以驚。人生如此短暫無常,若是錯過了山紅,從此山紅就必須從他的生命和記憶消逝……
他無法忍受這種無常。光想到就害怕。
「我們……我們就像以前一樣,好不好?」他輕輕的握住山紅的手,心疼的發現她的手瘦成這樣,「我只是盛嘉斕,你也只是薛山紅,好不好?」
若是在陳豪過世前聽到這些話,她一定會覺得幸福充塞整個胸臆,感動的流下眼淚吧?
她悲哀的望望嘉斕。眼前這個男人……不管再多的怨懟,再多的痛苦,她對嘉斕的情意卻纏綿無盡……
但是這種纏綿,卻讓她深深自責著。
「……如果,是我對盛老師——你的養父見死不救,你會原諒我嗎?」山紅反問。
嘉斕呆了好一會兒,沉默不語。
「你的義父,和我的老闆,對我們的意義都是一樣的重要。」她淒涼的笑笑,「太重要了。就像盛老師救了你,老闆也救了我。他們是我們真正的父親。」她的眼神黯淡,「你會原諒我嗎?如果我將他拋棄在自己家門口……即使是無心之過,你願意嗎?」
望著無言的嘉斕,她的心裡湧起溫柔的悲憫。這樣的難題,為難了他,是的,她為難了他。為難了這個,她用性命愛著的人。
「你回去好好想想。」她的眼睛泛著淚意,「你是該好好想想。」
她轉頭回到會場,竭心盡力的盡著子女的義務,他像是看到當年自己哭泣著為盛老師執禮的那時候。
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山紅。為什麼自己看不清她的真呢?她這樣虔誠的敬愛著扶持她的人,就像自己敬愛盛老師一樣。
他們的靈魂歷程都這樣相似,為什麼自己會讓過往的往事鬼魅糾纏,反而什麼都看不清?
一步一回頭的離開了,他不知道,在他踏出會場的那一刻,山紅枯竭的淚洶湧的流下來,在紅地毯上流下一攤攤的水漬,像是染了血。
心頭傷痛的血。
***
她平靜的整理行李。陳豪將所有的財產留給她,她呆呆的望著律師,沒有一絲喜悅的苦笑,「好多的錢。」
沉默了很久很久,她終於開口,「錢,我有。如果這些錢能夠把老闆換回來,我寧可一毛錢也不要。」
「陳先生的遺囑裡說,這些財產你只能使用利息。所有的金錢必須由信託公司保管五年─—他怕你把錢捐了出去。遺囑裡頭說,這些錢他不願意拿來作善事,他只希望能保障你未來的生活永遠無虞。」律師輕輕的把多倫多的房契與大學入學通知交給她。
老闆……你喔,你什麼都為我想到。我該怎麼回報你?她微笑,卻覺得心口有著空空的大洞,冷冷的風吹過。
那是名為「自責」的風。
她打算順從老闆的遺願,出國唸書。
漢霖還是陪著她,一下課,他總是往山紅的家裡沖。就算在她身邊寫功課也沒關係,因為相聚的時間已經越來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