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染香群
「一開始我就不該接受他。只是那時我太年輕,無法克制自己……後來莊夫人知道我們的情形……也該是時候了。」她聳聳肩,還是一臉寬容的笑。
若櫻卻哭著撲進她的懷裡,「不公平!這太不公平了!妳這麼美,這麼好……為什麼老天爺要這樣對待妳?太過分了!這真的太過分了……嗚嗚……」
雲真驚愕了一下,輕輕撫著她的頭髮。這孩子……多麼像當年的殊為呀……
那一年,她記得油桐花開了一樹的花雪,搖曳著。美麗的女醫官坦然的拿下絲巾,原以為這個年輕的男孩子會露出嫌惡恐懼的表情,飛也似的逃離,沒想到他竟然為她落淚,衝進她懷裡,「不公平!老天爺為什麼這樣?妳這樣美好的人……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大約是要我體會一下,即使是這樣的畸體,還是會有許多溫柔的人愛著我吧?
「不要難過……」她溫柔的喚著若櫻,「上天自然有衪的旨意。我不覺得這樣的身體需要羞恥,所以……我不動手術。我奉獻餘生在療養院,就是希望幫助同樣受苦的人。活在世界上,我很有用,仰天俯地,我都是個堂堂正正的人,這樣就很好了,對不對?」
看她哽咽得連氣都喘不過來,雲真憐惜的幫她擦擦眼淚,「妳和殊為真的很像……都是心腸很軟的好人。殊為和妳真的很合適呢。給他機會,也給妳自己機會?好不好?」
「沒有用的。」她悶著不敢跟殊為討論的心結,反而想對這位初見面的姊姊說,「他為了媽媽的一句話,連妳都不要了,怎麼會選我?我學不會……我永遠也考不上大學……我構不上他母親的標準……他也不會為我而奮鬥的。」
「我當初毅然決然要分手,除了身體的缺陷外,還有一個重大的因素。」雲真溫柔卻堅強的笑笑,「殊為的母親有癌症。」
癌症?!
「她是個堅韌而豪強的女性。已經動過無數次手術,隨時都有可能復發。十年前就可能死去的她,現在還頑強的活著。」她轉頭,「妳覺得殊為能夠對這樣的母親如何?」
若櫻張大嘴,「太卑鄙了!居然是這種理由!這樣我怎麼贏她嘛!」難道也叫我想辦法得癌症?
「所以,」雲真笑意隱隱的說,「她既然熬得過十年,再熬十年也沒問題。妳不能放棄,這是持久賽。」
有鬥志,很好。「小櫻,」親切的握著她的手,「對我來說,妳才是完美的女人。不論生理或心理,妳都要對自己有信心。」
「我有缺陷。我對某些學問……」
「那點小小的障礙不算什麼。正常是什麼?不正常是什麼?正常只是一種標準值而已。」懇切的叮嚀,「加油。」
轉身離去,若櫻追上來,「我能去看妳嗎?雲真姊姊?」
她笑著點頭,緩緩的離開。
彩霞滿天啊……終於,真正的劃下休止符。
我這十年的愛戀……終於可以停止了。正式與你道別,殊為。
心情真是複雜……但是,卻有舒暢的釋然感。
讓你自由……油桐花的魔咒到此為止。
也讓我自由了。
雲真在夕陽裡垂首,向過往的愛戀告別。
***
悄悄的進了殊為的家,若櫻在他背後站定。
回頭一看,那只超級菲利普居然沒有跟來!殊為歡欣的站起來,想要抱住她,若櫻卻退後了一步,滿面歉疚。
「小櫻?」他突然有不好的預感。
低頭看著地毯,「今天……雲真來找我。」她細小的牙齒咬著櫻唇,決心將一切都說清楚,揚起濃密的睫毛,「她說了你好多好話……可、可是,你卻辜負她!」
殊為的心一陣陣的發冷,覺得多年纏綿的一絲牽掛,就這樣斷裂。
雲真跟我道別了嗎?
我畢竟也……羈絆了她這麼多年。
「我是負了她。」他並不打算迴避,「如果不是遇到妳,我打算終生獨身,和她同在玉裡,也就滿足了。」
若櫻心裡似悲似喜,「那……那你又去招惹李美蘭做什麼?」
深深的歎一口氣,「那時我在T大,她父親是教務主任。她還在念研究所……大概是女學生對老師的傾慕吧?她常黏著我……我也不是完全沒責任的。既然雲真不知所蹤,看著相仿的容顏……我狠不下心。」他的眼神悵然,「我一直忍耐著她的壞脾氣,總覺得只是小女孩驕縱。而且……為她做的越多,就覺得我彌補了雲真越多……只是在花蓮偶遇雲真以後,我就知道,我不應該找任何替身。沒有人可以替代她。」
他振作了一下,「美蘭這麼驕縱蠻橫,反而讓我鬆了口氣。這樣,誰也不欠誰。」
很感動,真的。只是覺得心好痛……不知道為了她,還是為了自己。
「你很自私,什麼都要。」哀怨的大眼睛抬起來看他,「你愛她嗎?現在?」
「從某個角度來說,我愛她。這種愛比較像親情。」勇敢的面對若櫻,「只是妳出現了,我突然又湧起一種希望,一種可以安然前行的希望。我可以全心全意的愛一個人,我又恢復了愛的能力。我很感動……真的很感動……暌違了十年,我又愛上了一個人,這個人也愛我。我怕妳會逃走,我怕妳也被我母親傷害……而我卻無法反抗隨時會死亡的母親。」
他拚命調整呼吸,「這種經驗一次就夠了。我不希望我愛的人被愛我的人傷害。一個是我傾全副精力愛的人,一個是生育我,忍死以待的母親。」他的眼睛出現狂熱,「如果要把妳藏在花蓮才能跟妳在一起一輩子,我會藏妳一輩子的!」
「……你為什麼不早說?」小櫻嬌柔的聲音充滿委屈。
咦?他訥訥的,「我早就要說,可是妳說妳還沒準備好……」
「我沒準備好你不會強迫我聽啊!」她嚷著,「為什麼不該專制的時候你那麼專制,該專制的時候反而客氣起來幹嘛?你這個討厭的人!」
被她吼得一愣,滿心溫柔的輕輕按著她的肩膀,「我很討厭嗎?」
抵著他的胸口,「你……你討厭死了……嗚……我以前都不哭的……都是你害的……害我變成淚娃娃。」
她回來我身邊了。他這時候才知道自己多害怕,緊緊擁住若櫻,這個嬌小的肩膀啊……
感謝上帝,我沒有再一次錯失所愛。
那種經驗,一次就夠了,太夠了。心頭深深的傷疤,足足十年才真正癒合。
不能再有下一次了……
***
深夜回到家裡,發現峻堅終於回來了。兩個人相望著,若櫻突然有點瞭解殊為對雲真的放不下。
「要不要聊聊?」她溫柔的問峻堅。
沿著銀帶似的鄉間小道漫步,記得小時候到玉裡玩,他們喜歡跑到大圳邊玩水,晚上一起仰頭看星星和月亮。大圳的水總是嘩啦啦的響個不停,鳴蟲不絕,這樣囂鬧中,反而有種絕對的寧靜。
「妳和那小子還順利吧?」峻堅的鬍子好幾天沒刮,已經會扎人了,「我沒遵守跟那小子的約定……」他遲疑了一會兒,「對不起。」
「沒關係啦。」若櫻軟軟的小手按按他,「我知道的。」
「我就是沒辦法拒絕她的懇求。」苦澀的拉拉嘴角,「明明知道她愛的不是我,我還是忍不住想給她一切……」
青梅竹馬喃喃的訴說著愛情的苦痛,遠地相思,和意中人令人驚異的壞脾氣,卻又不知道為什麼要忍受到這地步。等若櫻也同仇敵愾,他又大聲的替心愛的人辯駁。
「……我不是要對妳生氣的。」他小小聲的說。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會不知道嗎?」她嬌嬌脆脆的聲音,從小到大一直沒有改變。
小的時候她來玉裡玩,等國中的時候峻堅又到台北唸書。他們一直都是很親密的好朋友,一起玩車,一起唸書,一起考駕照。總是一起搶伯伯的哈雷,爭得面紅耳赤。挫折的時候一起哭,高興的時候一起笑。
「為什麼我不是愛上妳呢?」這個二十七歲的大男人哭了起來,「如果愛上妳,我該多幸福……就像那個死書生一樣幸福……」
說不定會更幸福吧?
她抱著膝蓋,仰望星辰。無光害的天空驚人的展現眩目的銀河,我和峻堅說不定是最適合的伴侶。默契十足,動動眼角就瞭解彼此的心意。但是緣分……不也跟星辰相彷彿嗎?我們只有「夥伴」的緣分,離得最近,但是我們渴慕的恆星都是離我們最遠的。
怎麼追都追不上,除非對方的引力是牽引著我。
她拍撫著峻堅的背,什麼也不說。
真正的友情表現乃是沉默。陪在他身邊就行了。
第二天,小櫻一早就跑去殊為的家,他靜靜的睡在床上,熟睡的樣子像是年輕了好幾歲。
迷濛的望著她好一會兒,以為自己在做夢,露出非常溫柔的笑,「又夢見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