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染香群
拿著枴杖鎖,他的腿卻簌簌發抖。「沒……沒有啊……」
小女生已經從車上跳下來了,走過來站定。讓這些粗莽漢子一襯,她顯得嬌小柔弱,「什麼事?」她嬌脆的聲音甜甜的,害他差點拿不住枴杖鎖。
「小櫻,這小子幹啥來的?」一個漢子吐出嫣紅的檳榔渣,用下巴指了指那個痞子。
「啊?」她的殺氣全不見了,顯得困惑而溫柔,「我不知道呢。剛剛他佔了兩個車道,我只是超車……」
「什麼?!」吼聲震得痞子真的失了枴杖鎖,「林輩最討厭你這種該死的小車子了!」
「對不起!」他跪了下來,「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敢了,以後都不敢了!」飛也似的跳上敵篷車,慌忙倒退,車尾撞到汽油鐵桶,發出好大的聲響,往前猛衝,又撞到砂石場的門柱,匆促的蛇行而去,一路發出匡啷的聲音不知道又擦撞了什麼。
「好幾萬呢。」小櫻困惑著,「這麼急著幹什麼?這麼撞車子……光烤漆和車後燈……後視鏡……」她搖搖頭,「慌什麼呢?」
漢子們一起聳聳肩。
「不要理那種沒啥小路用的傢伙!」另個漢子踩熄煙,滿臉橫肉還擠出和煦的笑容,「小櫻,剛剛我去十八王公那兒買了油飯,要不要吃?」
「要啊!要啊!」她嬌柔的小臉滿是笑。
嚼檳榔的將他擠開,「不要理他。油飯都涼了,」他兇惡的臉也擠出友善的笑,有點像是豺狼咧嘴,「我這兒有熱呼呼的豆漿,還有妳最愛吃的飯團喔……」
「我有咖啡……」
「滾!我有啤酒!」
「走開!我有師大小籠包!我剛排隊排了好久……」
「小櫻,我有……」
擴音器震耳欲聾的大叫,「通通離小櫻遠一點!」氣急敗壞的伯父老闆吼著,「小櫻!立刻給我上來!上夜班的還偷什麼懶?沒記車趟的趕緊去記!該下班的趕緊給我滾回去!」
眾漢子如喪考妣的垂下頭,趕緊把手上的供品堆了心愛的小櫻兩手,看她有點吃力卻甜甜的微笑,「謝謝哥哥們呵……」這些人高馬大的男人們連骨頭都軟光了,幾乎癱在地上成了一堆泥。
「小櫻!」趁著她還沒開口,老闆趕緊訓人,「告訴妳多少次,不要跟這些傢伙講話,妳就是不聽!一個女孩子家跟這些粗魯人……」
「哥哥都是好人啊……」甜脆脆的聲音鬧得老闆骨頭一酥,又讓這一桌子供品堵得說不出話,「大家都是好同事、好兄弟,為什麼不說話嘛?伯伯,為什麼嘛?」
她有些幽怨的皺起小臉,老闆幾乎忘記自己要訓些什麼,好半天才回魂,「沒有為什麼!我跟妳那死鬼老爸是過命的交情……」說起來還是熱淚盈眶,「我怎麼可以將可愛的小櫻羊丟進狼群裡?我怎麼對得起妳老爸呀?想當初在金門的時候……」
想到那段同袍情深的日子……真叫人肝膽相照,血脈為之沸騰啊……「我跟妳爸熬過了那種生不如死的訓練,要不是他拉我一把,我早讓共匪摸掉了……」只聽身後咀嚼的聲音,看她吃得臉頰帶著飯粒,「妳到底有沒有聽我說呀!」
瑟縮了一下,水若櫻嬌嬌的笑,討好的說,「……伯伯,十八王公的油飯,就算冷了也很好吃喔。」她將整包油飯一送。
……為什麼我不繼續教訓她,世人其實人心叵測呢?居然和她坐在一起吃油飯?
「還有小籠包喔。」她忙著拿碗裝醬料,還細心的幫他開了啤酒,往冰箱拿冰塊和冰過的啤酒杯,「這麼熱,喝啤酒最好了。伯伯,快吃嘛,你一定沒吃晚餐呵……會鬧胃痛唉……」
「小櫻!」老闆一把抱住她,哭了出來,「妳真是我女兒就好了!」
「伯伯!」如櫻也含著淚,「我是把你當爸爸的……」
「小櫻!」
「伯伯!」
看這對老小相擁而泣,卡車司機們咕噥著,「真不公平……我也喜歡小櫻呀……」一面發著牢騷打卡。
「就是嘛,死老頭,只會霸著小櫻不放……」
「小櫻是我們『比象猛之花』唉……」
「我一輩子只愛小櫻一個!」
「媽的,你撒泡尿照照好不好?」
「干!林輩看你不爽很久了!」
「釘孤枝啦!敢不敢?俗辣!」
「林輩輸你,名字倒過來寫啦,到外面來啦,誰怕誰?」
屋裡哭得熱鬧,屋外也打得很熱鬧啊……真是生氣蓬勃的砂石場。
***
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比象猛砂石場暨比象猛載運公司負責人石破天,望著對著他的小櫻哈舌搖尾巴的漢子們皺眉。
石破天,五十二歲。正陷入嚴重的思考中。
水若櫻是他過命同袍的二女,從未結婚的他,等於是親手接生這個稚弱的小生命來到,世間的——誰知道弟妹會生在砂石車上?——抱住這個小生命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不管他將來娶不娶老婆有沒有小孩,小櫻在他生命中永遠是第一個孩子。
後來他將全副心力都投注在砂石場和載運公司裡頭,的確沒有時間娶妻生子。但是有小櫻……他就等於有了孩子。
小櫻會愛車如命,大概是受了他的影響——連路都走不穩,就已經讓他那台沒牌的哈雷載來載去——他也一直很驕傲有這樣懂車技巧高超的「女兒」。
將來比象猛的一切,都會是小櫻的!
但是……他看看那群嚼檳榔抽煙喝酒打架賭博樣樣都來的司機部屬,不禁頭痛。這些傢伙的居心他哪會不知道?若是有比較成材的傢伙……他也不排斥讓小櫻跟誰……
偏偏半個也沒有。
整天玩車,交遊都是這群破爛不成材的東西……他真怕會有負老友所托,害他可愛的小櫻誤入狼口……
不!
他扶住雙頰,嘴巴茫然的成了個0型,還真的有點像某幅名畫。
絕對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小櫻都二十六歲了,這樣蹉跎下去,他這輩子再也看不到小小櫻了……
「喂,老弟,」他打給遠在花蓮的弟弟,「還是忙不過來?好啦,我會調台車給你……記不記得過年你跟我提的事情?」沉重的歎口氣,「也只能這樣了。你給我發誓,一定要好好對待小櫻!」
掛了電話,他眼角有著晶瑩的淚光。
小櫻,這一切都是為了妳呀……
***
「我不要去!」若櫻的反應是意料之內的激動,「我不要離開伯伯!」
她一把抱住石破天,哭得梨花帶淚,「我要在伯伯身邊……」
「小櫻,聽話……」石破天被她哭得心都碎了。
「我不要聽話!」小櫻嬌脆的聲音被哭聲弄得柔軟,「我要跟伯伯啦……」
「我讓妳把小櫻號開去!」
哭聲低了一點。
「我的哈雷也給妳!」
哭聲又更低了些。
看她有反應,石破天神秘兮兮附在她耳邊低語,「……還有,花東公路和濱海公路幾乎沒有車輛,可以飆個痛快喔。」
「會照相。」她的哭聲停了,著魔似地望著東邊。
「測速器的配置圖,我已經準備好了。」
她的眼淚奇異地全干了,「什麼時候出發?」
這下換石破天嗚咽起來,「我捨不得小櫻呀!哇!」
***
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東大中文系教授莊殊為抱著手臂,倚在他剛買的LEXUSSC430跑車邊,望著地磅站那群看來兇惡的司機老大沉思。
莊殊為,三十五歲,正陷入嚴重的思考中。
自從那天讓水若櫻幫他換過輪胎以後,他就沒辦法忘懷那個嬌柔又神采奕奕的英姿。差點連老福特都捨不得賣,還是媽媽嫌車子占車庫,他才忍痛賣掉的。
找到她要做什麼呢?老實說,殊為也不知道。或許道個謝,請她吃頓飯吧?一個嬌弱的小女生得靠跑砂石車維生,光想到這點就覺得她的身後一定有著濃重的生活陰影。
那麼細弱的一雙手臂……不知道扛起怎樣艱困的生活重擔呀……他雖然只是一介書生,大家又是萍水相逢。受人點水之恩,須當湧泉以報……
只要知道她到底有什麼困難,或許可以拜託兄弟們想點辦法,或者在公司替她安排個職位什麼的……總比當個危險又辛苦的砂石車司機好。
不過,怎麼找她呢?
他只記得水若櫻的載運公司——事實上是想忘也忘不掉——或許地磅站能夠幫他一點忙。拜「比象猛」的威名,地磅站的人倒是很親切,告訴他,現在正在量地磅的司機老大就是「比象猛」的人。
「不過,」地磅站的人小心翼翼的說,「比象猛的人很名符其實喔……先生,你要小心一點。」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穩重的走向前,先點頭示意。
「做什麼?小子!」這群粗豪漢子看起來心情都不好。
「我想打聽貴公司的一位小姐,」他沒被嚇到,仍然有禮的問,「一位叫做水若櫻的小姐……」
「你找小櫻做什麼?」犀利的眼光幾乎穿透他,問話的人像是悶雷似的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