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染香群
「探望過她就好了,為什麼要留在日本?」月季覺得驚愕,「你不是為了深雪……旅行都把日本當成禁忌嗎?蝴蝶養貓好不容易有了前景……」
「蝴蝶養貓有你就好了,」她握握夥伴的手,這裡已經沒有我可以做的事。」
她和月季合開「蝴蝶養貓」咖啡廳已經好幾年了,終於藉著媒體和口碑,開始開分店。媒體讚譽蝴蝶養貓是繼古典玫瑰園之後,另一個台北優雅的生活空閒,原本非常居家的咖啡廳也漸漸往企業的路走去。
在剛開好的分店裡行走,靜覺得有點寂寞。相同的書架,相同輕聲細語的店員,相同的蝴蝶藝品和裝潢,連藍色的天花板和橫過天空的艷黃色小蝶都相同。
同樣也有虎斑貓在地板上嬉戲。
但是,這畢竟不是她死守的「蝴蝶養貓」。一切都這樣商業而複製,或許追是企業化後的感傷。
那,她也樂得放開這個已經成長的所在。
「月季,我不適合企業,無法像你這樣如魚得水。」
她溫柔的臉孔在煙霧後面艨朧,「我累了。而奶奶需要我。」
月季停許久沒有回話,望著互相扶持十多年的夥伴,「你去吧。你的心裡,還是惦著那個孩子吧?但是這麼多年過去,在黑社會裡浸淫,你怎麼知道他現在是什麼樣子?我只求你一件事情。」
她用眼睛問了個「?」。
「你不可以失望。沒有人可以永久不變。或許他已經不像你記憶裡那位美少年,或許他變得猥瑣而粗俗。你要知道世事無常,而我,總是在『蝴蝶養貓』等你回來。」
記憶嗎?她的眼神恍惚起來。
她還記得第一次看到深重的樣子。
剛上大學的她接了生平第一次的家教case。在細雨霏霏中,她走進庭院深深的大門,看見那個美麗的孩子,靜靜地坐在階梯上。
綿綿春雨沾得那孩子一頭的珍珠雨摘。他潔淨的臉像是遭貶的天使。
這樣小的孩子……臉上卻有著超乎年齡的早熟和孤寂。
她將雨傘挪過來,用日語跟他說:「為什麼坐在這裡淋雨?你就是深雪吧?」
「我喜歡雨。」他的臉一片漠然,「台灣看不到雪。」他的眼睛抬起來,驚人的美麗,「你是?……」
「我是楊靜,你的中文老師。」
那時他才七歲。靜當了他三年的中文老師,萬般疼愛他。直到他十七歲,才再次見到深雪。
長大後的深雪更像墮天使。他沉沉的美麗眼睛,看起來宛如野獸,閃著寶石般的光芒。
「我等這一天很久了……」他的回音,帶著深深的京都味道,「靜,嫁給我吧。」
起初不過覺得這是孩子語,卻在幾天的重逢裡,漸漸的將心遣失給他。
不過是插短暫的浪漫吧。已經不相信愛情的靜,以為自己已經免疫。
她高估了自己。
已經這麼多年了……幾經風霜。她沒有忘記那雙美麗的眼睛,和那沉沉的悲傷。
她沒有忘記。
「我不會忘記的,」她輕輕地對月季說,「我會記得你在等我。」天涯海角,還有個夥伴的地方可以回去,也是一種幸福。「我不會去找他。」她抬頭看著五月的星空,「我不想當他的絆腳石。」
因為我不夠勇敢。我怎麼會失望呢?變得再猥瑣恐怖,即使相見不相識,只要他還活著,我就覺得上天厚待我們。
天涯共此月。她望著天上寂寂的月亮。深雪,我來到你的國度,不再跟你相隔好幾重海洋。
她走進奶奶的家。
規規矩矩的正坐,伏在塌塌米上向奶奶行禮。「奶奶,看您身體安康,靜子很高興。」
「得了。」奶奶坐了起來,服侍她的女僕趕緊過來幫她披外套和勢墊子,「這麼多年沒見,客套什麼?」她滿是皺紋的臉充滿尊嚴,「又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我就叫木村不要驚動你,他眼底大概沒有我這個女主人了。」她眼睛一橫,管家低下滿是白髮的頭。
「夫人,我不敢。是醫生說……」
「醫生懂什麼?」她冷哼一聲,「我要你別通知其他人,你倒聽了,通知靜子做什麼?」
「……夫人,您不舒服的時候直喊靜子小姐。」
奶奶紅了臉,啐了一口。
靜只是微微笑。「奶奶,您不舒服,讓我留下來照顧你吧。」她知道這個孤僻的奶奶和其他子女、孫子都不合。
奶奶沒吭聲,好半天才嗯了一聲,「木村,幫靜子準備個房間。要留下就留下吧。」
管家含笑地引楊靜過去,「這個房間已經準備好些年了,每天夫人都要我們好好整理這裡。」他遲疑了一下,「夫人……一直都期盼著你。」
她望望管家,輕輕歎了一口氣。
沒有誰能解決誰的寂寞,期盼也沒有用。不過,能陪奶奶多久,就算多久了。
她開始整理行李,不經意讓別針紮了一下。她輕撫著那個別針。上面樓刻著:「mydeepsnow」。
mydeepsnow,我的深雪。
深雪回國以後,靜察覺有一票衣人會跟蹤她。剛開始有些驚異,後來發現這些黑衣人會迴避她,卻躲著拍照。她終於知道是誰要他們來的。
你居然沒忘記我,這孩子。就像她還保留著深雪在家裡拍的照片,他光裸的胸膛上面掛著玉珮,上面的篆體寫著:「靜」。
她做了這個胸針,就為了深雪會看到。
這麼多年……深雪都沒放棄探查她的消息。這些黑衣人只會換面孔,卻不曾放棄暗中採訪她。
從他十七歲開始,十一年就這麼過去了。她卻越來越不能忍受。若是深雪忘記她,或許她能安心下來,想辦法忘記他;但是,黑衣人總是會在。她的焦慮也漸漸毀滅了平靜的生活,她希望不再看到這些深雪的眼睛,但是又害怕他們不再出現的時候,到底是深雪忘了她,還是深雪……
她已經承受不了了。
所以,她逃到日本。燈塔下總是最黑暗的。
奶奶只是借口,不想繼續在蝴蝶養貓也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
她不想面對深雪遺忘她,或不肯遺忘她。
「孩子,你為什麼憂愁?」奶奶開口了,靜正在幫她梳頭髮,「幾年前我看到你,你雖然不快樂,起碼沒有愁容。」
「奶奶,那已經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靜幫她挽起髮髻。
「有那麼久了嗎?」奶奶有些悵然,「……靜子,你為什麼不到我身邊?你真的討厭奶奶?」或許真的老了,奶奶露出脆弱的疲態。
「……」靜拉著奶奶的手,「奶奶,從小我就喜歡你。只有你會喝斥父親,不讓父親傷害我。母親過世以後,好幾次我想整理行李逃到你這裡……」想起曾經被父親打斷手腕的苦痛過去,她黯然。
「那幾年……奶奶這邊出了點事情,沒辦法顧到你。」這樣剛強的奶奶也掉眼淚,「你因為這樣恨奶奶嗎?」
靜搖頭,「怎麼可能?後來我長大了,父親空難的撫恤也夠我自立。長大以後,我瞭解了很多事情……奶奶,你還有親生的子女要照顧,我不該分去你的心神。」
輕撫她的頭髮,「我向來把你看成我親生的孫女。」
「比親生的孫女還親暱,我知道。」她握住奶奶滿是皺紋仍然細嫩的手,「我都知道。」
「那些不肖子分家以後,你才敢來?」奶奶疲憊的躺下來,「靜子,這宅院是分給你的。等我死了以後……」
「奶奶,不要說這個。」
「不說就不會發生?」她輕輕一笑,「算了。說這些做什麼?陪奶奶一段時光吧。有沒有對象?」
「我都快不惑了。」靜低頭收拾梳子手鏡,「我不想嫁。讓我陪奶奶吧。」
奶奶沉默了一會兒,只有庭院的潺潺水流迴響著。「也對。我嫁了你爺爺,生了這群子女,到頭來,只有個養孫女願意來我身邊。這幾十年光陰想起來,大半浪費掉了。」她閉上眼睛,「我若不是女兒身……父親怎麼會把家業傳給不成材的弟弟?到頭來還是我這女兒收拾殘局……」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呼吸慢慢勻稱,竟是睡著了。
替她鬆開剛盤好的發譬,蓋好被子,靜看著奶奶。小心的拉上紙門,這深邃的大屋只有幾個女傭、廚師、園丁和管家而已。
還有寂寞的奶奶。
她信步走進庭院,鋪著小石頭的庭園,用竹爪把精心的繪出幾何圖形。
以前看不懂,或許年紀大了吧,她望著模擬著水波的石紋和假山,像是看到具體而致日本群島的一部分。
風梳竹葉,宛如海上長年吹拂的南風。
池塘裡的錦鯉看到人影,浮出來索食。河面上有著低垂的櫻花,花瓣飄零。錦鯉輕啜著,櫻花殘瓣也跟著迴旋,在平靜的池塘上面引起一陣陣的細微漣漪。
她捧起地上的花瓣,輕輕的撒在水面上。落英繽紛。
聽到樹枝輕清脆裂的聲音,靜回頭,從容安詳的表情,望著擅闖的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