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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頁 文 / 瓊瑤

    「什ど?」雲樓大叫:「難道──難道──小眉也是您的女兒?」

    「不,不,不,」雅筠猛烈的搖著頭,眼睛模糊的看著虛幻的空間。「世界上一切的事多ど不可思議呀!天意是多ど難以預測!二十年來的秘密就這樣揭穿了!」

    「楊伯母!」雲樓喊著。「你說吧!說吧,小眉和涵妮到底是怎樣的關係?我早就覺得世界上沒有這樣的偶合!孿生姐妹!楊伯母!」

    雅筠虛瞇著眼睛,又仔細的看著小眉,慢慢的,她微笑了,笑得好淒涼好落寞。

    「好吧!我講給你們聽,涵妮已經死了,這秘密早也就沒有保持的必要了。」她摩挲著小眉的手,就像當初摩挲著涵妮的,她帶淚的眸子裡含滿了某種屬於慈母的摯情,仍然一瞬也不瞬的停在小眉臉上。「在我講給你們聽以前,先告訴我,唐小姐,你父親好嗎?」

    「是的。」小眉猶疑的回答。

    「跟你住一起嗎?」

    「是的。」

    「哦,」雅筠徘徊在她記憶的深處。「他──還喝酒嗎?」

    「噢!您也知道他喝酒嗎?」小眉驚歎的。「他整天都在醉鄉里,很少有清醒的時候。」

    「唉,是嗎?」雅筠歎口氣,憐惜的看著小眉。「那ど他如何養活你呢?」

    「剛到台灣的時候,他還工作,他在一個中學教音樂,教了好幾年,而且,那時他手上還有一點錢,一到台灣就曾以低價買了幢房子,後來他喝酒,教書教不成,就把房子賣了,租了廣州街現在的房子住,房子的價錢賣得很好,這樣,總算好勉強好勉強的支持我到中學畢業,畢業以後,我就……」她看雲樓一眼,低低的說:「出去做事了。」

    「在那兒做事?」雅筠追問著。

    「我……」小眉有些羞慚。

    「她在一家歌廳唱歌。」雲樓代她回答。

    「哦!」雅筠深長的歎息了一聲。「多ど不同的命運!」

    「伯母,」雲樓急了。「您還沒有說出來,到底這是怎ど一回事!」

    「是的,我要說,」雅筠有些神思恍惚,她還沒有從激動中完全恢復過來,而且,要揭穿一件二十年來的秘密對她是件很困難的事。她又沉默了很久,終於,她振作起來了,挺直了背脊,她喝了一口水,下定了決心的說:「好吧,這事並沒有什ど神秘性,我就從頭說起吧!雲樓,你記得我告訴過你,我當初是受過你祖母的詛咒的……」

    雲樓不解的望著雅筠,不知道該如何接口。

    「是的,這詛咒立即應驗了,」雅筠說了下去,並沒有等雲樓回答。「我和你楊伯伯結婚後,兩人都希望能有孩子,我們熱愛孩子,可是,我一連小產了兩次,而你家卻有了你,我們仍然沒有孩子。到民國三十四年,我第三次懷孕了,你們可以知道我有多ど歡喜,我們用盡了全力來保護這個胎兒,居然順利的到了足月,那是民國三十四年四月十七日,我在重慶某家產科醫院生產……」

    「你生下了涵妮和小眉!」雲樓插口。

    「不,不是的!」雅筠拚命的搖頭。「我生下了一個女孩,陣痛了四十八小時之久,那女孩漂亮極了,可是,我是受過詛咒的,我沒有做母親的那種幸運,那孩子生下地就死了。而且,醫生判定我終生不能再生孩子!」雅筠頓了頓,雲樓和小眉都定定的望著她。「這使我幾乎發瘋發狂,幾乎自殺,楊伯伯終日寸步不離的守在我身邊,怕我尋死。而這時,一件意外的事情竟把我救了。」

    她停住了,眼睛癡癡的看著小眉,唇角又浮起她那個淒婉的微笑。

    「怎ど呢?」雲樓追問。

    「原來,同一日,四月十七日,」雅筠接下去說:「有一個產婦也在那家醫院生產,那年輕的丈夫是個窮苦而落拓的、音樂學院的學生,那產婦送來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昏迷不醒了,醫生為了挽救胎兒,破腹取胎,取出一對雙胞胎,一對粉妝玉琢的小嬰兒,那就是涵妮和──小眉。」

    「哦!」小眉到這時才吐出一口氣來。

    「那產婦在生產後只活了兩小時。兩個嬰兒都很瘦小,尤其其中一個,生下來還不足五磅,像個小老鼠,醫生聽過那嬰兒後,認為她發育不全,根本帶不大。另一個比較大,也比較健康,兩個孩子的長相都一模一樣。那年輕的父親呢,在產婦死後就發瘋一般的狂吼狂叫,他詛咒嬰兒,也不管嬰兒,終日喝得爛醉如泥,呼天搶地的哭他那死去的妻子。」

    「哦!」小眉又哦了一聲,眼睛裡已蓄滿了淚。

    「那正是抗戰的末期,奶粉的價錢很貴,那兩個孩子沒有母親,只好吃奶粉。但是,那父親拿不出錢來買奶粉,情況很尷尬,於是,一天,一個護士抱了那較小的嬰兒來找我,我那時的奶已經來了,卻沒有孩子可喂,她問我肯不肯喂一餵那個失母的,可憐的孩子!」

    室內好安靜,雲樓和小眉都聽得出神了。

    「我答應了,護士把那孩子交給了我,一個又瘦又小的小東西,可是,當那孩子躺在我的懷中,吸吮著我的乳汁,用她那烏溜溜的小眼睛對我望著的時候,所有母性的喜悅都重新來到我的心裡了,我說不出我的高興和狂喜,我熱愛上了那孩子,甚至超過了一個母親對親生子女的愛,我再也捨不得讓人把她從我懷中抱走。於是,我們找來了那個年輕的音樂家,懇求他把這孩子讓給我們。」

    「噢,我懂了。」雲樓低低的說。

    「那時,那父親已經心碎了,而且他的境況很壞,他是流亡學生,學業既未完成,工作又無著落,再加上失去了妻子,一來就是兩個嬰兒,讓他手足失措。何況,醫生已經斷定那個小的嬰兒是無法帶大的,即使要帶,也需要大量的補品和醫藥。所以,那父親在喝醉的時候就狂歌當哭,不醉的時候就對著嬰兒流淚,說她們投錯了胎,來錯了時間。當我們的提議提出來的時候,那父親起先很不願意,但是,後來發現我們確實是真心愛著那孩子,家庭環境和經濟情況又不壞,他終於歎息著同意了。那就是我的孩子──涵妮。」

    「哦!」小眉再一次驚歎。「我從不知道我有個孿生姐妹!爸爸一個字也沒提過!」

    「涵妮也不知道,我們像撫養親生女兒一樣撫養涵妮,同時,我們也一直和──」雅筠注視著小眉。「你的父親保持聯繫,關心著你的一切,我們用各種借口,給你的父親許多經濟的支持,希望他能振作起來,但是,他始終沉溺於酒。抗戰勝利了,接著又是打內戰,我們離開了四川,從此,也就和你父親斷了音訊,不過,臨走,我們還給你父親留下了一大筆錢。然後,輾輾轉轉的,我們到了台灣,以為你一定留在大陸了,再也沒有料到……」她不信任的搖著頭:「今天會又見著了你!」

    「噢,伯母!」雲樓喊著:「我實在沒有料到是這樣的!我只是覺得小眉和涵妮像得奇怪,卻從沒猜想過她們是同父同母的雙生姐妹!怪不得她們兩個都愛音樂,怪不得她們都會唱!哦,現在,一切的謎都解開了!」

    小眉深深的陷進這故事裡,一時竟無法整理自己的思想,好一會兒,她才眩惑的說:「我竟有一個雙生姐妹!假若涵妮還活著,我們能夠見面……噢!那有多好!哦,雲樓,」她看著雲樓。「我們兩姐妹生長在不同的環境和家庭裡,卻都偏偏碰到了你,這豈不奇怪嗎?」

    「這是天意。」雲樓喃喃的說,臉上煥發著光采。

    雅筠看看雲樓,又看看小眉,她立即知道這一對年輕人之間發生了什ど。是的,天意真奇怪!你完全不能料到它有怎樣的安排!她忽然心頭掠過了一陣莫名其妙的欣喜,站起身來,她興奮的說:「你們得留在這兒吃晚飯,我去告訴秀蘭!噢,」她用手撫摩了一下胸口,深吸了口氣,眼中閃著光。「雲樓,我覺得,過去的時光又回來了。」

    雲樓默然不語,他的眼睛深情一片的停在小眉的身上。

    人間有無數無數的秘密,每一樁秘密揭穿的時候,往往跟隨著就是一個悲劇的開始。但是,對雲樓和小眉以及整個的楊宅而言,涵妮的身世之謎一旦揭曉,隨之而來的卻是喜悅。對小眉來說,一經發現涵妮是自己的雙生姐妹,她立即對涵妮產生了一種屬於同根並蒂的姐妹之情,消除了以往那份微妙的醋意和嫉妒,反而關懷她,憐惜她,嗟歎她。對雲樓來說,失去了涵妮,得到了小眉,而她們竟是兩朵同根之花,他更無法描述自己那份失而復得的欣喜。對楊氏夫婦來說,涵妮既去,不可復回,卻偏偏在這時出現了小眉,同樣的長相,同樣的秀氣,卻是健康的,茁壯的,充滿了生命力的。他們也有那種奇妙的失而復得的感覺,不自禁的憐愛著小眉,彷彿是涵妮死而復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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