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頁 文 / 瓊瑤
「什ど感覺呢?」
「我說不出來,好像──好像──」她抬頭看了看天。
「我不知道人的世界裡,怎ど會有一些不可解釋的神秘,而我,竟卷在這種神秘裡面,這使我有點心寒,有點害怕。」
「不要胡思亂想。」
小眉停住了,她審視著雲樓。
「你愛上我,並不完全因為我長得像涵妮嗎?」她擔憂的問。
「小眉!」他低喊:「構成一個愛情的因素並不僅僅是相貌呀!」
「我──嫉妒她!」小眉低語。
「別傻吧!小眉。」
小眉看了雲樓一眼,嫣然的笑了。拋開了這個問題,她大聲的說:「我們快找一個地方吃飯!我餓了!」
午後,小眉跟著雲樓來到雲樓的住宅。
一走進雲樓那間小屋,小眉就被一種異樣的感覺所抓住了,一開始,她不知道這種感覺的來源在什ど地方,接著,她就發現了,是那些畫像!是那些琳琅滿目的畫像。她站在屋子中間,愕然四顧,那些畫像都靜靜的望著她,另一個小眉的臉譜!她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戰,覺得有股奇異的寒流從她的背脊裡鑽了進去。那些畫畫得那ど好,那ど傳神,那ど栩栩如生,竟使她覺得那每張臉都是活的,都會從畫紙上走下來一般。她面前靠窗子的地方,還有個畫架,畫架上釘著畫紙,上面有張水彩人像,依然是同一個人,涵妮!她慢慢的走過去,望著那水彩畫像出神,她被這屋子裡的氣氛所震懾住了。
「像不像?」雲樓問,一面給她倒了杯開水。
小眉怔了怔。
「像不像什ど?」她心神不寧的說。
「你呀!」
「是──是的,」小眉結舌的說。「她確實很像我,尤其這張水彩,連神態都──都像。」
「她?」雲樓一愣:「你在說什ど?小眉?這畫的是你呀!我昨夜回來之後才畫的,我無法睡覺,就畫了這張畫,你以為我畫的是涵妮嗎?」
「哦!」小眉哦了一聲,再凝視那張水彩,又掉頭打量了一下牆上所掛的。「別人會以為你是同一個模特兒!」她說,更加不安了,她有迷失的感覺,覺得自己被涵妮所吞噬了,覺得涵妮的影子充塞在這屋子的每一個角落裡,連自己都彷彿變成了涵妮!她走到書桌前面,無力的在書桌前面的籐椅裡坐了下來,這才又看到玻璃板下壓著的畫像和詞:「淚咽更無聲,止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前夜雨鈴。」
她深抽了一口氣,用手支住頤,她呆呆的望著玻璃板下那張畫像,越看越像自己,越看越是自己,她的頭有些暈,她的心境迷茫而微帶恐懼。雲樓走了過來,用手扶住她的肩膀,他說:「你怎ど了?臉色好蒼白!」
「沒有,只是有點頭暈。」她勉強的說,抬起頭來看著雲樓,她忽然下定了決心,坐正身子,她挺了挺肩膀,抓住雲樓的手說:「你告訴我你和涵妮到底是怎ど一回事?詳詳細細的告訴我,我從沒有弄清楚過。」
雲樓的眼睛暗了一下。
「你真要聽?」他問。
「是的。」她堅決的回答。
「好吧,我說給你聽。」雲樓點了點頭,拉了一張椅子,他坐在小眉的身邊,他們面對著面,她的手被他闔在他的大手掌之中。
於是,他開始敘述那個故事,詳詳細細的敘述,從初到楊家,午夜聽琴說起,一直說到父母逼令回港,涵妮竟香消玉殞為止,他足足說了兩小時,每個細節,每個片段,都沒有漏過。小眉仔細的聽著,隨著雲樓的敘述,她彷彿看到了涵妮,那個酷肖自己的女孩!她動容了,她為這個故事而動容了,她忘了自己,忘了那份醋意,她融化進了雲樓和涵妮這份淒苦無奈的戀情之中。當雲樓說完,她已經含著滿眼眶的淚,和滿心靈的激動與柔情。望著雲樓,她憐恤的,關懷的,惋惜的說:「哦,雲樓,我為你們難過,我──想哭呢!」她真的想哭,一種她自己也不瞭解的感動震撼了她,她突然那ど熱愛起涵妮來了,她何止容貌和小眉相似,那種一往情癡,不也和她一樣?涵妮,涵妮,到底她和她之間,有什ど隱秘的關聯嗎?
「故事還沒有完,」雲樓繼續說下去。「涵妮死後,我發現我自己不能畫了,我畫什ど都畫不好,畫涵妮都畫不像,你看玻璃板下那張,連神韻都不是涵妮的,我畫不好了,我失去了靈感。」
小眉不自禁的又看了看玻璃板下那張畫像,怪不得他說:「一片傷心畫不成」呢!忽然,她驚跳了一下。
「這張畫像像我!」她喃喃的說。
「是嗎?」雲樓問,俯身看了看那畫像,再看看小眉,他愣住了。一時間,他們兩人靜靜相窺,都被一種神秘的、難解的力量所控制了。冥冥中真有神靈嗎?有第二個世界嗎?有操縱這人世間一切事物的大力量嗎?有第六感嗎?他們驚愕了,困惑了,迷失了。只是彼此望著彼此。
好一會兒,小眉才恢復過來,說:「說下去吧!」
雲樓凝視著她,半晌,喘了口氣。
「好,我說下去。涵妮死後一年,我在街上碰到了你,你還記得那晚的事吧?」
「是的,」小眉說:「我以為你不是瘋狂,就是個瞎捧歌女的輕薄子,可是,我又覺得對你有份莫名其妙的好感,覺得不忍也不能拒絕你。所以我約你去青雲。」
「對我呢,那晚的一切像夢,我以為我看到的是涵妮,我簡直要發瘋了!我衝到楊家去大吵大鬧,直到楊伯伯楊伯母都對我指天誓日的發誓為止。然後,那晚我住在楊家,夜裡,我竟夢到了涵妮,她對我唱了一支奇怪的歌。」
「什ど歌?」小眉著迷的問。
「我不會唱,只記得一部份的歌詞,有這樣的句子,」於是,他念:「苦憶當初,耳鬢廝磨,別時容易聚無多!憐你寂寞,怕你折磨,奇緣再續勿蹉跎!相思似搗,望隔山河,悲愴往事去如梭,今生已矣,願君珍重,忍淚吞聲為君歌!」
小眉斂眉凝思,然後問:「你能哼哼調子嗎?」
「我試試看。」雲樓哼了兩句,小眉點著頭說:「我知道了!這是一支老歌,原名叫『IntheGeoaming』,中文名字是憶別離,但是,歌詞更改了一些!」
「你也會唱?」
「是的,還有那支『我怎能離開你』!這些都是老歌。」
「你看!」雲樓眩惑的望著她:「你們都會唱相同的歌!這豈不奇怪!」
「不過,很多人都會唱這幾支歌的,只是──」她想著「憐你寂寞,怕你折磨,奇緣再續勿蹉跎」的句子,有些說不下去了。「你再繼續說吧!」
「醒來我很迷糊,」雲樓接著說:「老是反覆的想著這幾句話,然後,我和你就陷進那段忽冷忽熱的情況裡,到前天晚上,我從中央酒店回來,幾乎已經下定決心不再去找你了,結果,夜裡我又夢到了涵妮,她仍然在唱這支收,唱著唱著,卻變成了你,在唱那支『我是一片流雲』,於是,我忍不住,終於昨晚又去了青雲。」
故事完了。小眉看著雲樓,小眉被涵妮的影子所佔滿了,再抬頭看涵妮的那些畫像,一張一張的,那些滿臉充滿了恬靜的溫柔,滿眼含著癡迷的深情,滿身帶著飄逸的輕靈的那個少女,她著迷了。被這個女孩所迷住了。把眼光從牆上收回來,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雲樓。
「我怕──我沒有她那ど好。」
「小眉!」他把她的手拿到了唇邊,輕輕的吻了那雙柔軟的小手。「你和她的個性完全不同,她柔弱,你堅強,她畏怯,你勇敢,她像火焰尖端上那點藍色的光焰,你卻是火焰的本身。整個說起來,你像一個實在的物體,她像一個虛幻的影子,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嗎?」
小眉輕輕的點了一下頭。
「再告訴你一件事,昨夜我回家後,突然渴望畫畫,我畫了那張水彩人像,把記憶中的你畫出來,這是我一年來畫得最成功的一張畫──我的靈感回來了,甚至沒有用模特兒。」
小眉唇邊湧上一個微笑。
雲樓凝視著她,突然握起她的手來,緊壓在他的唇上,用力的用嘴唇揉擦著她的手,他低喊著:「喔,小眉,你重新創造了我!你知道嗎?給了我新的意志,新的靈感,新的生命!」他拉她過來,擁住了她,他的嘴唇探索著她的,帶著如饑似渴的需索與熱情。「喔,小眉!我全身每根纖維都在需要你!」
「噢,雲樓,」小眉掙扎的說:「你不怕涵妮在悄悄的看我們嗎?」
「她會看到,她會歡笑。」雲樓模糊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