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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文 / 瓊瑤

    「多久沒看到海了?」雲樓問。

    「不知道有多久,」涵妮微蹙著眉:「可能是前輩子看到過的了。」

    「可憐可憐的涵妮!」雲樓低聲的說。

    「這是什ど地方?」

    「白沙灣。」

    「白沙灣?」涵妮閉了一下眼睛:「好美的名字。」

    雲樓把車子停了下來,熄了火,關掉了唱機。

    「來,我們去玩玩吧!」

    涵妮下了車,海邊的風好大,掀起了她的頭髮,她迎風而立,喜悅的呼吸著海風,眺望著海面,她閃亮的眸子比海面的陽光還亮。雲樓走過去,幫她戴上了大衣上附帶的小帽子,但是,一陣風來,帽子又被吹翻了,涵妮抓住了他的手:「別管那帽子!」她叫著。「我喜歡這風!好美好美的風呵!」

    雲樓被她的喜悅感染著,不自禁的望著她,好美好美的風呵!他從沒聽說過風可以用美字來形容的,但是被她這樣一說,他就覺得再沒有一個字形容這風比美字更好的了。挽著涵妮,他們走向了沙灘。路邊的岩石縫裡,開著一朵朵黃色的小花,涵妮邊走邊采,採了一大把,舉著小花,她又喜悅的喊著:「好美好美的花呵!」

    海邊靜靜的,沒有一個人影,陽光照射在白色沙礫上,反射著,璀璨著,每一粒細沙都像一粒小星星,涵妮跑上了沙灘,伸展雙臂,她仰頭看著陽光,旋轉著身子,叫著說:「好美好美的太陽呵!」

    太陽曬紅了她的雙頰,她把喜悅的眸子投向雲樓,給了他嫣然的一瞥。然後,她跑開,彎腰握了一大把沙子,再鬆開手指,讓沙子從她的指縫裡流瀉下去,她望著沙子,笑得好開心好開心,再度嚷著:「好美好美的沙呵!」

    站在海浪的邊緣上,她新奇的望著那海浪湧上來,又退下去,新奇的看著那成千成萬的、白色的小泡沫,喧囂著,擁擠著,再一個個的破碎,幻滅……然後,新的海浪又來了,製造了無數新的泡沫,再度的破碎,幻滅,然後又是新的,她看呆了,喃喃的說著:「好美好美的海浪呵!」

    雲樓走了過來,一把攬住了她,他扶起她的臉來,審視著她,那勻勻淨淨的小臉,那清清亮亮的眼睛,那小小巧巧的鼻子,那秀秀氣氣的嘴唇,以及那溫溫柔柔的神情,他按捺不住一陣突發的激情,抱緊了她,他嚷著:「好美好美的你呵!」俯下頭去,他吻住了她,他的胳膊纏著她小小的身子,這樣纖弱的一個小東西呵!涵妮!涵妮!涵妮!他吻著她,吻著,吻著,從她的唇,到她的面頰,到她那小小的耳垂,到她那細細膩膩的頸項,把頭埋在她的衣領裡,他顫慄的喊著:「涵妮!我多愛你呵!我每根血管裡,每根神經裡,每根纖維裡,都充滿了你,涵妮,涵妮呵!」

    涵妮的身子緊貼著他,她的手纏繞著他的脖子,一句話也沒說,她發出一聲滿足的、悠長的歎息。

    他抬起頭來,她的眼裡閃著淚光。

    「怎ど了?涵妮?」他問。

    她癡癡的仰望著他,一動也不動。

    「怎ど了?」他再問:「為什ど又眼淚汪汪的了?我做錯什ど了嗎?」

    「不,不,雲樓。」她說,用一對淒惻而深情的眸子深深的望著他。「雲樓,」她慢吞吞的說:「你不能這樣愛我,我怕沒福消受呢!」

    「胡說!」雲樓震動了一下,臉色變了。「你這個傻東西,以後你再說這種話,我會生氣的!」

    「別!別生氣!」涵妮立即抱住他,把面頰緊貼在他的胸口,急急的說:「你不要跟我生氣,我只是隨便說說的。」抬起頭來,她對他撒嬌似的一笑。「你瞧,我只是個很傻很傻的小東西嗎!」

    雲樓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

    「好,你笑了,」涵妮喜悅的說:「就不許再生氣了!」

    雲樓握住了她的手。

    「沒有人能跟你生氣的,涵妮,」他歎口氣。「你真是個很傻很傻的小東西!」

    沿著綿邈不斷的海岸,他們肩並著肩,緩緩的向前面走去。他的手攬著她的腰,她的手也攬著他的。在沙灘上留下了一長串的足印。她的頭依著他的肩,一層幸福的光彩燃亮了她的臉,低低的,她說:「我好幸福!好幸福!好幸福!如果能這樣過一星期,我就死而無憾了!」

    他的手蒙住了她的嘴。

    「你又來了!」他說:「我們會這樣過一輩子,你知道嗎?」

    「好的,我不再說傻話了!」她說,笑著,用一對嫣然的、美好的眸子注視著他。

    走到岩石邊上,他們走不過去了。太陽把兩個人身上都曬得熱烘烘的。雲樓解下了他的大衣,鋪在沙灘上,然後,他們在沙灘上坐了下來。涵妮順勢一躺,頭枕在雲樓的腿上,她瞇著眼睛,正視著太陽,說:「太陽有好多種顏色,紅的,黃的,藍的……我可以看到好多條光線,不同顏色的!」收回目光,她看著雲樓,再一次說:「我好幸福,好幸福,好幸福!」搖搖頭,她微笑著。「我不知道我的幸福有多少,比海水還多!世界上還會有人比我更幸福嗎?」閉上眼睛,她傾聽著。「聽那海浪的聲音,它好像在呼喊著:雲樓──雲樓──雲樓──」「不是,它在呼喊著:涵妮──涵妮──涵妮!」

    他們兩人都笑了,笑做一堆。然後,涵妮開始唱起她深愛的那支歌:「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將你棄,你常在我心頭,信我莫疑。願兩情長相守,在一處永綢繆,除了你還有誰,和我為偶。……」

    她忽然停止了唱歌,凝視著雲樓,說:「我問你一個問題,雲樓。」

    「嗯?」雲樓正陶醉在這溫馨如夢的氣氛中。

    「你覺得翠薇美嗎?」

    「哦?」雲樓詫異的看著涵妮。「你怎ど忽然想起這樣一個問題?」

    「回答我!」她說,一本正經的。

    「說實話,相當不錯。」他坦白的說。

    「假如……我是說假如,」她微笑的望著他:「假如沒有我的話,你會愛上她嗎?」

    「傻話!」他說。

    「回答我。」她固執的說。

    「假如──」雲樓笑著:「假如根本沒有你的話,可能我會愛上她的。」

    涵妮笑了笑,坐起身來,她的笑很含蓄,帶點兒深思的神情,她這種樣子是雲樓很少看到的。用雙手抱著膝,她望著海浪的此起彼落,半晌不言也不語。雲樓望著她,他在她臉上看到一種新的東西,一種近乎成熟的憂鬱。他有些驚奇,也有些不安。

    「想什ど?」他問。

    「我在想──」她深思的說:「那些海浪帶來的小泡沫。」

    「怎樣呢?」

    「那些小泡沫,你仔細看過了嗎?它們好美,像一粒小珍珠一樣,映著太陽光,五彩繽紛的。可是,每個小泡沫都很快就破碎了,幻滅了,然後,就有新的泡沫取而代之。」

    雲樓迷惑的凝視著涵妮,有些神思恍惚,她在說些什ど?

    為什ど她那張小小的臉孔顯得那ど深沉,那ど莊嚴,那ど鄭重,那ど不尋常?「怎樣呢?」他再問。

    「我只是告訴你,」涵妮低低的說:「我們每個人都可能握著一個泡沫,卻以為握著的是一顆珍珠。」她揚起睫毛來,清明如水的眸子靜靜的望著他的臉。「假若有一天,你手裡的那個泡沫破碎了,別灰心哦,你還可以找到第二個的,說不定第二個卻是一粒真的珍珠。」

    雲樓輕輕的蹙起了眉頭。

    「我不懂你在說些什ど,」他說:「你變得不像你了。」

    她跳了起來,笑著奔向水邊,嚷著說:「好了,不談那些,我們來玩水,好嗎?」

    「不好,」雲樓趕過去,挽著她。「海水很涼,你會生病。」

    「我不會,我想脫掉鞋子到水邊去玩玩。」

    「不可以,」雲樓拉著她,故意沉著臉:「你不聽話,我以後不帶你出來了。」

    「好人,」她央求著,笑容可掬。「讓我踩一下水,就踩一下。」

    「不行!」

    她對他翻翻眼睛,噘著嘴,有股孩子撒賴的樣子。跺跺腳,她說:「我偏要!」

    「不行!」

    「我一定要!」

    「不行!」

    「我……」

    「你說什ど都不行!」

    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用手攬著他的脖子,她笑著,笑得好美好美,好甜好甜,好溫柔好溫柔。

    「你把我管得好嚴呵,」她笑著說:「我逗你呢!」

    「你也學壞了!」雲樓說,用兩隻胳膊圈著她的腰。「學得頑皮了!當心我報復你!」

    他對她瞪大了眼睛,扮出一股凶相來,她又笑了,笑得好開心好開心,笑得咯咯不停,笑得倒在他懷裡。他抱住了她,說:「看那潭水裡!」

    在他們身邊,有一塊凹下的岩石,積了一潭漲潮時留下的海水,好清澈好清澈,碧綠得像一潭翡翠。他們兩個的影子,正清楚的反映在水中。涵妮不笑了,和雲樓並肩站著,他們俯身看著那水中的倒影,那相依相偎的一對,那如詩如夢的一對。水中除了他們,還有雲,有天,有廣漠的穹蒼。她靠了過來,把頭依他的肩上。水中的影子也重迭了,她開始輕輕的唱了起來:「願今生長相守,在一處永綢繆,除了你還有誰,和我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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