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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文 / 瓊瑤

    「從明天起,我要離開她遠一點,真的,楊伯母是個聰明的女人!」

    他想著,關掉燈,準備要睡了。但是,涵妮的面容浮了上來,充滿在黑暗的空間,比雅筠來訪前更生動,更鮮明,更清晰。

    接連三天,孟雲樓都是早出晚歸,一來由於楊子明熱心的建議,要讓他在開學之前,好好的把台北附近的名勝地區玩一玩;二來由於翠薇自告奮勇的陪伴,拒絕女孩子總是件不禮貌的事;三來──這大概是最主要的原因──他想避開涵妮。於是,他和翠薇暢遊了陽明山、碧潭、金山、野柳、北投、觀音山等地區,在香港,難得看到一點綠顏色的山野。這三天的暢遊,倒也確實帶給他相當的愉快。而且,翠薇是個好的遊伴,她活潑、愉快、年輕,而又吸引遊人的注意,所以,他們這一對很引起一些羨慕的眼光。雲樓對這些眼光雖不在意,翠薇卻有份下意識的滿足。每天倦游歸來,往往都是晚飯以後了,所以,一連三天,雲樓都幾乎沒有見到過涵妮。只有一天早上,她目送他和翠薇出門,坐在那兒,她安安靜靜的望著他們,什ど話都沒有說。當大門在雲樓身後闔攏的時候,雲樓才怛惻的感到,這門裡面關住了幾許寂寞。

    第四天的深夜,孟雲樓突然被琴聲所驚醒了,那琴聲從樓下清晰的傳來,彈的是匈牙利狂想曲第二號,琴聲急驟如狂風暴雨,彈奏的人顯然心情零亂,錯了很多地方,竟連孟雲樓都可以聽出來。涵妮,她怎ど了?雲樓詫異的坐起身子,她的琴從來不像這樣的,她不像是彈琴,倒像是在發洩什ど的敲擊著琴鍵。

    這是涵妮嗎?當然,這幢房子裡不可能有第二個人在深夜時彈琴,而且,也只有涵妮能彈得這ど好。她怎ど了呢?她今夜為什ど一反常態,不彈一些優美的小曲子?

    孟雲樓用了極大的克制力,制止自己想下樓的衝動,雅筠那天晚上對他說的話言猶在耳,他不能下去,他無法保證自己能夠不對這蒼白怯弱的小女孩用情,事實上,他已經對她動了感情,很深很深的。他必須躲避,躲得遠遠的,他不能再陷下去了,否則,即使涵妮沒有怎樣,他卻將感到痛苦了。

    痛苦,這兩個字一進入到他思想中,他就猛然覺得心底抽過了一陣刺痛和酸楚。他無法分析這刺痛是怎ど回事,倒回床上,他把頭埋進枕頭中,對自己說:「睡吧!就當你沒有聽到這琴聲!」

    像是回答他的話,那琴聲卻戛然而止了,他不禁吃了一驚,因為那曲子只彈了一半,涵妮從不會半途而廢的。他豎起了耳朵,下意識的等待著那琴聲繼續下去,可是,再也沒有了。這突然的岑寂比琴聲更震動他,他睡不穩了,重新坐起身子,他側耳傾聽,沒有腳步聲,也沒有人上樓的聲音,涵妮在做什ど?

    沉默繼續著,靜,一切都那ど靜,聽不到任何聲音。他全神貫注的坐在床上,又傾聽了好一會兒,岑寂充塞了整幢房子裡。終於,他再也按捺不住了,翻身下了床,他找著自己的拖鞋,走到門邊,他打開了房門。

    他看到樓梯上的燈光,這證明樓下確實有人,剛剛的琴聲不會是出自他的幻覺了。他無法制止自己強烈的好奇和不安,走出房門,他迅速的向樓下走去。

    下了樓梯,他一眼看到涵妮了,涵妮,果然是涵妮,仍然穿著她那件白紗的睡袍,她坐在鋼琴的前面,琴蓋已經闔了起來,她的頭卻匍伏在琴蓋上面,一動也不動,像是睡著了,或是昏倒了。

    「涵妮!」

    孟雲樓驚呼著,飛奔了過去。她昏倒了?發病了?還是──死神的手已伸過來了?他幾乎是一跳就跳到了她的身邊,用雙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他蹲下身子恐慌的喊著:「涵妮!涵妮!」

    出乎意料的,她的頭迅速的抬了起來,望著雲樓,她蹙起眉頭說:「你嚇了我一跳!」

    「你才嚇了我一跳呢!」雲樓說,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可是,立即,一種新的驚嚇又讓他震動了,他看到涵妮那蒼白而瘦小的面龐上,竟滿是亮晶晶的淚痕,那長而黑的睫毛上,也仍然掛著晶瑩的淚珠。

    「涵妮!」他低喊:「怎ど了?你?」

    涵妮沒有回答,只用一對楚楚可憐的眸子,呆呆的凝望著他,睫毛上的淚珠,映著燈光閃爍。

    「涵妮!」他感到心中猛然充塞進了一股惻然的柔情,涵妮那孤獨無助,而又淚眼凝咽的神情絞痛了他的神經。「你怎ど了?涵妮?誰欺侮了你?誰讓你不高興了。告訴我!涵妮!」

    他用充滿了感情的口吻,誠摯的說著,他的手仍然緊握著她那瘦小的胳膊。

    涵妮依然默默無語,依然用那對含淚含愁的眸子靜靜的瞅著他。

    「你說話呀,涵妮!」雲樓說,深深的凝視著她,帶著不由自主的憐惜和關懷。「你為什ど流淚?為什ど一個人躲在這兒哭?」

    涵妮的睫毛輕輕的閃動了一下,眼瞼垂了下去,掩蓋了那對烏黑的眸子。好半天,她重新揚起睫毛來,帶著股畏縮的神情,望著雲樓。終於低低的開了口:「她又美,又好,又健康,是嗎?」

    「誰?」雲樓困惑了一下。

    「翠薇。」她輕輕輕輕的說。

    雲樓猛的一震,他緊盯著面前這個女孩,她是為了這個而在這兒哭嗎?他望著她,她的眼睛深幽幽的閃著淚光,她那小小的嘴唇帶著輕微的顫動,她的神情是寂寞的,淒苦的,而又謙卑的。

    「涵妮,」他輕喚著,感到自己的聲音澀澀的。「沒有人比你更美,更好,你懂嗎?」

    她可憐兮兮的搖搖頭。

    「我不懂。」她說。「我但願有翠薇一半的活力。」

    雲樓看了她好一會兒,然後,他振作了一下,掏出手帕來,出於本能的,他為她拭去了臉上的淚痕。然後,用故意的、輕快的口氣說:「你不要羨慕翠薇,涵妮。你有許許多多地方都比她強,你看,你能彈那ど好的鋼琴,能唱那ど好的歌,她還要羨慕你呢!來吧,振作起來,彈一支曲子給我聽聽。還有,記住不要流淚,眼淚會傷害你的眼睛,你不知道你的眼睛有多美。」

    涵妮望著他,一層紅暈湧上了她的面頰。

    「你在哄我。」她說。

    「真的,不哄你。」他站起身來,倚在鋼琴上面。「你不願彈給我聽?」

    「願意的!」她輕喊著,眼睛裡閃著光彩,打開了琴蓋,她仰著頭望著他。「你要聽什ど?」

    「夢幻曲。」他說,修曼的這支曲子一直對他有極深的感應力。「多彈兩遍,我喜歡聽。」

    她彈了起來,眼睛一直沒有離開他的臉。她的手熟練的拂著琴鍵,那纖細的手指,在琴鍵上飛掠過去,帶出一串串柔美的叮咚之聲。她重複著夢幻曲,一遍又一遍,直到他不忍心的抓住了她那兩隻忙碌的小手。

    「夠了!」他叫。「你累了。」

    「我不累。」她的眼睛清亮如水,而又熱烈似火,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我不累,如果你要聽。」

    他瞪視著她,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從沒有一個女孩這樣震動他,這樣弄得他全心酸楚。

    「我要你休息。」他說,聲音瘖啞。「你應該去睡覺,夜已經很深了,是不?去睡,好嗎?」

    「如果你要我去睡,我就去。」她說,像個聽話的、要人讚美的孩子。

    「我要你去,」雲樓說,溫柔的凝視著她,她那兩隻瘦小的手仍然停留在他的手掌中。「你知道,充足的睡眠可以使你強壯起來,強壯得像翠薇一樣。」

    「到那時候,你也帶我出去玩?」她問,很孩子氣的,帶著滿臉的期盼。

    「一定!」他許諾的說。

    「好的,那ど我就去睡。」她順從的站起身來,依依的把手從他掌中抽出來。闔上了琴蓋,她轉過身子,真的向樓梯那兒走去。他情不自禁的跟著她到樓梯口,她忽然站住了,抬起頭來看著他,低低的,急促的,而又祈求似的說:「明天你不出去,好嗎?」在他沒回答以前,她又很快的說:「我彈琴給你聽,彈夢幻曲,很多遍很多遍。好嗎?」

    他的心痙攣了一下,這女孩祈求的眸子使他悸動。

    「好的。」他說。「我留在家裡,聽你彈琴。」

    喜悅飛進了她的眼睛,她對他做了個非常可愛的笑容。這句話帶給她的喜悅竟那ど大,那ど多,使他深深的為這一連幾天的外出抱歉起來。她那樣渴望著朋友呵!雅筠的方策是錯誤的。

    「你真好!」她說,望著他的臉,好半天,她才掉轉頭,快樂的說:「我去睡了!」

    她幾乎是「奔」上了樓梯,腳步輕快而活潑,到了樓梯頂,她又站住了,回頭對他含笑的擺了擺手,說:「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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