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翦翦風

第24頁 文 / 瓊瑤

    我伸長了脖子,只看到一片閃爍的鎂光燈,和擁擠的人群。小俞又在叫了:「好了!好了!他走過來了!」

    「哪兒?哪兒?」彤雲在叫著:「我看不到呀!」

    「我也看不到!」紫雲跟著喊。

    「他也沒看到我們!」祖望在說:「怎麼會有這麼多人!」

    「過來了!過來了!」小俞繼續叫著:「他走過來了!」

    人群讓出了一條路來,於是,我看到他了。我的心跳得多麼猛,我的視線多麼模糊,我滿胸腔都在發燒。他穿著件淺灰色西裝,一條紅色的領帶,微微向上昂的頭。我看不清楚他的眉目和表情,只恍惚的感到他變得很多,他沒有笑,似乎有些冷冰冰。他的經理人高大而結實,像個守護神般保護著他,遮前遮後的為他擋開那些過分熱心的人群。

    已經有好多人送上花束了,劍蘭、玫瑰、百合,應有盡有,他卻一束也沒有拿,全是他的經理人幫他捧著,一路被人群擠過去,那些花就一朵朵的散落下來。許多學生擁上前去,拿著簽名冊,都被那個經理人推開了。那幾個政、教二界的知名之士,正圍繞在他身邊,不住的對圍過去的人群喊:「柯先生累了,需要休息,請大家不要打擾他!」

    廣播記者的麥克風也被擋駕了:「對不起,今天晚上我們有記者招待會,柯先生很疲倦,現在無法發表談話,請各位晚上再來!」

    他走得比較近了,我可以看清他的臉,他緊閉著嘴,漠然的望著那些人群。穿得挺拔、考究、而整潔,神情嚴肅、孤高,而不可侵犯。完全是個成名的音樂家的樣子,漂亮,自信,高傲,冷峻。我的心臟不再狂跳,我的血液不再奔騰,我望著他,多遙遠哪,隔了十年的時間!

    「柯夢南!柯夢南!柯夢南!」三劍客喊起來了。

    「柯夢南!柯夢南!柯夢南!」祖望和紫雲也喊起來了。

    「柯夢南!柯夢南!柯夢南!」無事忙也叫著。

    他沒有聽到,喊他的人太多了,他的目光空漠的從我們這邊掃過去,沒有注意到我們,他嚴肅的臉上毫無表情。

    「他聽不見我們,」無事忙徒勞的在人群中擠。「這樣吧,我們數一二三,然後一起叫他!」

    於是,我們高聲數著一二三,然後齊聲大叫:「柯夢南!」

    一二三!柯夢南!一二三!柯夢南!一二三!柯夢南!我們週遭的人群對我們嫌惡的皺著眉頭,甚至發出噓聲。大家依然叫著;一二三!柯夢南!一二三!柯夢南!一二三!柯夢南!

    他聽見了!他的眼光轉向了我們,我屏住了呼吸,他看見我了!但是,很快的,他的眼光又調向了別處,他沒有認出我們嗎?他沒有認出我們嗎?他的那個伴奏的小姐緊偎著他,他的目光冷峻的望著前方,他走過去了,沒有再對我們注視一眼。頓時間,我們誰也喊不出來了。

    人群跟在他後面跑,我們也下意識的跟著跑過去,懷冰手裡還緊握著那束始終沒有機會獻上去的花束。我們跑到了大廳門口,攝影記者還圍繞在他身邊搶鏡頭,他周圍全是人,我們拚命擠著,擠著……直到他被簇擁進了一輛豪華的小汽車,直到那小汽車很神氣的開走了,直到一連串跟隨著的車子也開走了,直到人群散了……

    我們站在大廳門口,人群散了之後,才感到周圍是這樣的空曠。風對我們撲面吹來,捲來了不少的雨絲,我忍不住的打了個寒戰。懷冰手裡那束花,已經被人群擠得七零八落了,花瓣早已散落在各處,她手中緊握的只是一束光禿禿的桿子。我們大家面面相覷,好半天,沒有一個人說得出話來。

    最後,還是谷風聳了聳肩,勉強的笑了笑說:「畢竟他不再是那個跟著我們瘋呀鬧呀的柯夢南了,他現在是個大人物了!」

    他的話裡帶著濃厚的、自我解嘲的味兒。聽了讓人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觸。小俞猶豫的說:「或者他太疲倦,根本沒發現我們,他住在圓山飯店,我們要不要去圓山飯店找他?」

    懷冰把手裡那束光禿的花桿扔進了垃圾箱裡,意態索然的說:「我要回家了,要去,你們去吧!」

    「我也要回去了。」我慢吞吞的說,看了看雨霧迷濛的天空,心裡空空蕩蕩的,酸酸楚楚的。

    「我也不想去,」水孩兒說:「別打擾他了吧!人家晚上還有記者招待會呢,反正不能出席我們的招待會。」

    「那麼,」小俞無可奈何的說:「我們明晚見吧,明天晚上演唱會的票我已經買了,無論如何,我們總要去聽他唱一次的,是不是?」

    「好吧!那我們就散了,明晚藝術館見吧!」谷風說。

    就這樣,我們散了。我慢慢的沿著敦化北路向前走,走進了暮色和雨霧揉成的一片昏蒙之中。

    那是一個成功的演唱會,從各方面來講,都是成功的。聽眾擠滿了演唱會場,座無虛席。花籃從大門口、走廊,一直排列到台前、台上、和台後。許多政界、學術界、音樂界的名人都出席了,攝影記者的鎂光燈從開始閃到結束。所有的廣播電台都在做實況錄音,電視台也在做實況轉播。掌聲熱烈而持久,場面是偉大的,動人的。

    我們的座位幾乎是最後幾排了,因為我們的經濟力量都無法購買前排的位子,而且,那些位子在開始賣票的一小時後,就早被人訂完了,我們也買不著那些位子。坐在後面,我們傾聽著他的歌,一支又一支,他唱得比以前好了不知多少倍,音量、音色、音質都好。顯然,這十年的時間他沒有浪費,也沒有虛度,他是經過了一番苦練的!他的歌聲比他的人對我們而言,是熟悉多了,那歌聲依然充滿了感情,依然有動人心魄的力量。當他引吭而歌的時候,他的臉脹紅了,他的眼睛閃爍發光,他的面部又是那麼激動的、易感的、充滿了靈性的,我們感動的望著他,噙著滿眼眶的淚,噢!我們的柯夢南!可是,歌聲一完,他在掌聲中徐徐彎腰,那魔術一般的靈光一閃消失了,他又變得那麼冷漠、孤高、而陌生,又距離我們好遙遠好遙遠了。

    他唱了十幾支歌,幾乎全是各國的民歌,也唱了幾支歌劇中的名曲。我們帶著強烈的期盼,希望能聽到一支我們所熟悉的,他往常所常唱的曲子。但是,我們失望了,他一句也沒有唱。演唱會將結束的時候,無事忙按捺不住了,拿了一張紙,他在上面寫:「柯夢南:我們都在後面幾排坐著,昨天,我們也曾在機場等待,但是,你彷彿不再是以前那樣容易接觸了。假若你沒有把舊日的朋友都忘乾淨,願意為我們唱一支『有人告訴我』嗎?散會後,可否在後台『接見』我們?圈圈裡的一群即刻」他把紙條給我們傳觀,我低聲問:「你要怎樣遞給他?」

    「我現在就送到後台去。」

    他送去了,我們都滿懷希望的等待著,片刻,他又溜了回來,懷冰問:「送到了嗎?」

    「他經理人接過去了。說等他到後台就給他。」

    每唱兩支曲子,柯夢南就要回到後台去休息一會兒,當他再回到後台的時候,我們都興奮極了,他將要看到我們的紙條了,他會怎樣?他會唱那支歌嗎?他總不至於把十年前的往事都遺忘了吧?

    他再度出場了,微微的彎了彎腰,他開始唱了起來,不是我們希望中的歌,接著,他再唱的,仍然不是。他的眼光有意無意的向後座掃了掃,沒有帶出絲毫的感情。怎麼回事?

    他沒有收到我們的紙條嗎?

    散會了,他在成千成萬的掌聲中退入後台,我們彼此注視著,說不出心頭是怎樣一種滋味,他仍舊沒有唱那一支歌。

    無事忙歎了口氣,說:「他不是我們的柯夢南了。」

    是的,他不是了。我們都有這種感覺,強烈而深切的感覺。祖望抬了抬眉毛。「不管怎樣,我們總要到後台去吧!」

    「或者,他的經理沒有把紙條交給他!」小俞說。

    「別幫他解釋了,」小張滿臉的不耐煩:「他變了!他現在是名人了,是大人物了,咱們這些老朋友那裡還在他眼睛裡!別去惹人討厭了!」

    「好歹要去後台看看!」紉蘭說:「假若他在後台等我們呢!」

    我們去了,剛好趕上他在經理人的護持下,和那位伴奏小姐殺出歌迷的重圍,走出後台的邊門,鑽進一輛黑色的轎車裡。車中,他那白髮蕭蕭的父親正在那兒等他。或者,那位父親要見到這位兒子也不容易吧!他是不是也等得和我們一樣長久?

    我們目送那輛車子走遠了,消失了,無影無痕了。大家在街邊站著,呆呆愣愣的,淋了一頭一臉的雨水,然後,小俞突然笑了起來,笑得好幹好澀:「哈哈,好一個柯夢南,和當年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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