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頁 文 / 瓊瑤
「我尖叫,」可慧繼續說:「故意把媽媽奶奶都引出來,故意造成那個局面,我趕走了她。我終於不落痕跡的趕走了她。我想,當你知道你不是她唯一一個愛人時,你就會醒了,你就會全心愛我了。但是,我又錯了,你真固執呵,你真信任她呵!你對她不止是愛,已經到了迷信的地步了。於是,我終於明白了一件事,我永遠不可能得到你了。但是,高寒,我得不到的東西,我也不會讓別人得到的!如果我愛過你,到這個時候,已經變成恨了。高寒,我恨你,恨你們兩個!」
他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來,死盯著她,已經越聽越稀奇,越聽越混亂,越聽越激動,越聽越不敢相信……
「難道,也是你讓她嫁給楚鴻志的嗎?」他握著拳喊,呼吸急促。「你總沒有那麼大的力量吧?」
「我是沒有,」她冷笑著。「但是你有。」
「什麼鬼話?」她從口袋裡掏呀掏的,掏出了那張縐縐的紙條,打開來,她慢吞吞的念:「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輕言犧牲。不到最後關頭,絕不放棄希望。記得嗎?是你寫的!一天到晚,就寫這兩句話!你不放棄誰?你不犧牲誰?我拿了這張紙去找賀盼雲,對她哭訴你變了心,我把紙條給她看。她那麼聰明,那麼敏感,當然知道,必須做個最後的決定了。像賀盼雲那種女人,如果要嫁人,總有男人等著要娶的。我並沒有算錯。現在,賀盼雲嫁了,去美國了!整個戲也演完了,我不耐煩再演下去了!現在,你懂了嗎?」他重重的呼吸著,胸腔沉重的起伏著,他簡直不能喘氣了。憤怒驚詫到了頂點,他反而變得麻木了。原來,這一切都是她在操縱,她在導演!她在安排!她,那天真純潔的鍾可慧!半晌,他才勉強回過神來:「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讓你知道,你實在不該放棄賀盼雲的!」
「為什麼要讓我知道?」
「因為我已經決定放棄你了!」她微笑了一下。「我再笨,也不會笨到去嫁給一個愛著別的女人的男人!既然我無力於把賀盼雲從你心裡連根除去,我就放棄你!」
「為什麼不早一些放棄我?」他終於大吼出來,吼得房間都震動了。「在賀盼雲結婚以前嗎?你休想!」她笑起來。「我說過,我得不到的東西,我也不要別人得到!現在,你自由了!高寒,你自由了!你不用對你的良心負責任,也不必對我負責任了!去追她吧!追到美國去吧!追到她丈夫那兒去吧!去追吧!去追吧!如果你丟得下學業、父母,你又籌得出旅費、簽證,你就追到美國去吧!讓我看看你們這一對能不能『終成眷屬』……」高寒抓住了可慧的肩膀,他的眼睛血紅。
「鍾可慧,」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太可怕,太可怕了!你為什麼當初不死?」「這麼恨我?」她笑著問,淚珠湧進了眼眶。「要知道,我當初求死要比求生容易多了!要知道,我這場戲演得多辛苦多辛苦,只為了希望你能愛我!高寒,你是有侵略性的,你是積極爭取的,易地而處,你也可能做我所做的事!」
「我會做得光明正大!」他大叫:「我不會這樣用手段,這樣卑鄙!」他心疼如絞,目盡裂,所有的憤怒,痛楚,像排山倒海般對他洶湧而來,他痛定思痛,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舉起手來,他狠狠的給了可慧一個耳光。「你……你太狠!太狠!太狠!」舉起手來,他再給了她一個耳光。
可慧被他一連兩個耳光,打得從沙發上滾倒在地上。她仆伏在那兒,頭髮披散下來,她微微抬起頭,看著他,她嘴角有一絲血跡,她的眼睛明亮而美麗:
「你知不知道一件事……」她慢慢的說。
「我什麼都不知道!」他狂叫著。「我是個傻瓜!是個笨蛋!我不要知道,再不要知道你說的任何事情……」
「你不能不知道一件事,」可慧清晰的說,眼裡含著淚珠,嘴角卻帶著笑,一種悲壯的、美麗的、動人的笑。「我雖然勝利了,我卻寧願我是賀盼雲!」
樓梯上一陣門響,一陣腳步聲,奔跑聲,鍾家的人都驚動了,一個個從樓上冒了出來,詫異的望著樓下,翠薇吃驚的問:「你們小兩口在幹什麼?怎麼越吵越凶了!」
「媽,」可慧抬頭。「我們不吵了,以後永遠不吵了!」她從地上爬了起來。抹掉了唇邊的血跡,驕傲的挺直了身子:「我剛剛放掉了他!把他從監牢裡放出來了!愛情,有時就是個監牢,我釋放了我自己,也釋放了他!」
高寒咬緊牙關,望著她。她站在那兒,又堅定,又驕傲,又成熟。她唇邊始終帶著笑,是勝利的笑,也是失敗的笑。奇怪的是,她滿臉煥發著一種美麗,一種淒涼悲壯的美,幾乎是令人屏息的美。高寒看著看著,眼前的一切似乎完全不存在了,像水面的漣漪一樣在晃動飄散,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沒有了……他看不見什麼,聽不見什麼,腦子裡只剩下一個名字,一個刻骨銘心、時刻不忘的名字。那名字在燒灼著他,震撼著他。他忽然反身狂奔,一下子衝開了鍾家的大門,用盡渾身的力量,迸裂般的呼喚出那個名字:
「盼雲!」他的聲音衝破了暮色,在整個空間綿延不斷的擴散開來,一直衝向那雲層深處。
第十章
數年後。又是夏天了,天氣特別的燠熱。
醫院,似乎也變成了觀光旅社、餐廳之類的地方,從早到晚,人來人往,簡直不斷。流行感冒正在蔓延,內科醫生沒有片刻休息。偌大一個大廳,每張沙發上都坐著人,走廊上的候診椅上,就更不用說了。這個世界是由人組成的,幾乎沒有一個地方沒有人潮。
高寒已經忙了一整天,早上七點鐘就開始值班,看了大約一百個病人,巡察了病房,聽了內科主任好幾次訓話……終於,下班了。他透了口氣。想起小兒科病房有個小男孩,和他交了朋友,每天一定要見見他。他就穿過大廳,往小兒科病房走去。在大廳到走廊的轉角處,有個女人正彎著腰繫鞋帶,他下意識的看看那雙鞋,黑色高跟鞋,腳踝上繞了好幾圈帶子,那女人有一雙漂亮的腳和勻稱的小腿。忽然,他震動了一下,在那女人的脖子上,垂著個墜子。由於她正彎著腰,那墜子就蕩在半空中:一個獅身人面像!
可能嗎?再一個「偶然」!他血液的循環加快了,心跳加速了,他走過去,停在那女人的面前。那女人感到自己身邊增加了個陰影,看到了那醫生的白制服,她繫好鞋帶,站直身子,面對著高寒了。「盼雲!」高寒低喊了一聲,喉中居然有些嘶啞。她身長玉立,衣袂翩然,還是以前的模樣!所不同的,她更成熟了,更美了,更有種女性的嫵媚了。她以往總穿黑色和暗色的衣服,現在,卻是一襲絲質的鵝黃色衣裳,說不出的雅致,說不出的飄逸。她站在那兒,以一種不信任似的眼光,深切而驚訝的看著他,好半天,才說出話來:
「高寒!是你啊!你當了醫生了?」
「實習醫生。」他更正著,緊盯著她:「你──來醫院做什麼?」「只是檢查一下身體,已經都看完了。」
「我以為──你在美國。」
「是的,才回來一個禮拜。鴻志回國來開會,你知道,心理醫生的專門會議,討論他的一篇論文。」她笑笑,頓住了,直視著他:「你──好嗎?」
「我──」他深呼吸。「不好。」他看著她胸前的獅身人面像,再看向她的眼睛,她眼裡已迅速的充滿了感情,充滿了關懷,充滿了某種屬於遺失年代裡的柔情。這使他一下子就激動而燒灼起來。「我們去餐廳坐一坐,好嗎?」他問:「我──請你喝杯咖啡。」她猶豫的看了一下表。
「鴻志五點半要來接我!」她說。
他也看了一下表。「還有半小時!」他急促的說,迫切的盯著她。「難道為了老朋友,還吝嗇半小時?」
「你──不需要工作嗎?」她看看他的白制服。
「我已經下班了。」她不再說話,跟著他走進醫院附設的餐廳。這家醫院是第一流的,餐廳也裝潢得非常典雅,絲毫沒有醫院的氣氛,他們在靠窗的角落裡坐了下來,點了兩杯咖啡。他始終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她啜著咖啡,在他的眼光下有些瑟縮,她那明亮的眼睛裡盛滿了溫柔。
「我已經聽倩雲說了,」她開了口。「你居然沒有和可慧結婚,真遺憾,你們是很好的一對。我弄不懂,她怎麼還是嫁給了徐大偉?」他緊盯著她。「你不知道嗎?」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