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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文 / 瓊瑤

    「跟你說了幾百次了,你怎麼又打電話來?高寒,你不能跟我姐姐說話,她病了,打了鎮定劑才睡的!你到底有什麼事?不要再拿你和鍾可慧的事來煩我姐姐,她與鍾家早就沒關係了!什麼?你現在要過來?你馬上要過來?不行,不行……」盼雲完全醒了,睜大眼睛,她看著倩雲。高寒!她有沒有聽錯?是高寒嗎?她支起身子,伸手給倩雲。

    「聽筒給我,我跟他說話!」

    倩雲把聽筒交給她,一面走出房門,一面叮囑著:

    「你別太勞神啊,楚大夫說你需要休息!」

    她接過了聽筒,目送倩雲離開。

    「高寒?」她問。「盼雲!」高寒喊了起來。「這是我第十二個電話!你好嗎?為什麼不能接電話?」「他們給我打了針……」她說:「我睡著了。」

    「打針?你病了?別說了,我掛斷電話馬上到你家來!我們見面再談!」「喂!」她喊,頭腦有些清楚了。「你不能來,不許來!我們都談清楚了的,你說過不再……」

    「說很容易,做很困難!」他說:「尤其,聽到可慧談起前天晚上發生的事以後……」

    「可慧告訴了你?她告訴你什麼?」

    「告訴我,你和她爸爸在一起,被她撞見了。」

    「哦,」她衰弱的低應了一聲。心裡在迅速的轉著念頭,迅速的組織著自己的思想。「你已經知道了?」她低聲說:「你瞧,你並不是唯一的一個!」「少來這一套!」高寒的聲音粗魯野蠻而強烈,充滿了感情,充滿了瞭解,充滿了苦惱。「我一點點都不相信!一絲絲都不相信!因為我太瞭解你!你絕不是同時能愛兩個男人的女人!鍾家如果不是出於誤會,就是出於陷害!我要查明這件事,我告訴你,我要查明白!」

    「別查了!」她更軟弱了。「請你別查了!」

    「那麼,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我不想談。」「好,」他頓了頓。「我過來!」

    「不行!」「盼雲!」他叫:「要我從此不見你,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他一疊連聲的、低低的、沉沉的說了二十幾個「我做不到」,說得盼雲心都碎了,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高寒,」她憋著氣說:「你是男子漢,不要耍賴。你不要逼我,我們已經都講好了,在青年公園,我們已經把一切都了斷了。如果你繼續逼我,我告訴你……我會……我會……」她咬住嘴唇。「你會怎樣?」他問。「並不是只有可慧會做那件事,」她咬牙說:「如果是我做,我不會允許達不到目的,因為,我家住在第十二層樓!」

    電話那端,高寒似乎倒抽了一口冷氣。

    「我投降。」他急促而窒息的說。「我都聽你,都依你,你要怎麼做,就怎麼做,我投降。」

    「那麼,永遠別再打電話給我,永遠別來看我,永遠也不要再來煩我!」她掛斷了電話。倩雲端著牛奶和食物進來了。

    「怎麼回事?高寒找你幹什麼?他不是和鍾可慧打得火熱了嗎?」「是,」她吸吸鼻子。「小兩口吵了架,要我當和事佬。」她撒謊撒得像真的。「你還管他家的事呀!」倩雲瞪大了眼睛。「讓他們去吵!最好吵得屋頂都掀掉!」盼雲望著倩雲,心裡忽然掠過一個想法,如果是倩雲嫁到鍾家呢?看著倩雲那堅定的神態,她知道,如果是倩雲,所有的事都不一樣了!文樵不一定會死,倩雲也決不可能和可慧愛上同一個男孩子,如果真發生了,倩雲也不會從這戰場上撤走。悲劇,是每個人自己的性格造成的。忽然,她覺得自己是有些傻氣的,或者,她該和高寒逃走?或者,她不必去管可慧的死活?或者……她咬咬牙,似乎又看到可慧那攥住自己衣襟的手,那哀哀欲訴的眼神,那含淚的眸子,還有那躺在車輪前的身體……她猛一甩頭,把這卑鄙的念頭甩掉了。聚散兩依依24/2913

    接下來的日子似乎變得很平靜了。

    盼雲住在娘家,幾乎足不出戶。連續兩個月,她都大門不邁,二門不出。有時,倩雲急了,才拉她出去看電影。如果要她逛逛街,她就毫無興致了。她仍然在消沉之中,消沉得像是又回復到三年前,文樵剛死的日子中去了。但是,那時的她是個大刺激後的悲切,現在,她卻平靜得出奇。她對楚大夫說:「以前看屠格涅夫的小說,他有句話說:『我正沉在河流的底層』,我總是看不懂,不知道怎樣算是沉在河流的底層?現在,我有些明白了,我正沉在河流的底層。」

    「是什麼意思?」楚大夫問:「我不懂。」

    「我沉在那兒,河流在我身上和四周流過去,是動態的。我呢?我是靜態的,我就沉在那裡,讓周圍的一切移動,我不動。」「是一種蟄伏?」「也是一種淹沒。」楚大夫深深看她一眼,沉思著不再說話。這些日子,楚鴻志成了家裡的常客,幾乎天天來報到。看病已經不重要,他常和盼雲隨便閒談,他是個很好的談話對象,他從不問在鍾家發生過什麼事,從不提任何與鍾家有關的人物。如果她提了,他就聽著。她不提,他也不問。漸漸的,盼雲發現楚大夫的來訪,很可能是父母刻意的安排了。包括倩雲在內,大家都有種默契,楚大夫一來,大家就退出房間,讓他們單獨在一起。盼雲對這種「安排」也是懶洋洋的,無所謂的,反正,她正「沉在河流的底層」。

    這年的冬天特別冷,寒流帶來了陰雨,整日纏綿不斷的飄落著,陰雨和冬天對於心情蕭索的人總是特別有種無形的壓力。盼雲常整日站在窗前,只是看雨。賀家夫婦為了想提起她的興致,特別買了一架新鋼琴,她坐在琴邊,完全彈不成曲調。強迫她彈下去,她會對著琴鍵淚眼凝注。於是,全家都不勉強她做什麼。但,她自己卻在壁櫥裡,找到一支她學生時代用的古箏。拭去了上面的塵垢,她有好些日子沉溺在古箏中。中國的樂器和曲調,彈起來都有種「高山流水」的韻味,涓涓輕湍,溫存平和。她也就陷在這種和穆中。楚大夫很滿意這種轉變,他常坐在她身邊,聽她一彈彈上好幾小時。有次,她問:「我這樣一直彈古箏,你不厭倦嗎?」

    「我覺得很安詳,很平靜。」他深深注視她。「而且,有種緩慢的幸福感,好像,我正陪你沉在河流的底層。有種與世無爭,遠離塵世的感覺,我喜歡這感覺。」

    她心底閃過一縷警惕,他話中的含意使她微微悸動。第一次,她認真的打量楚鴻志。他是個成熟的、穩健的男人,既不像文樵那樣瀟灑漂亮,也不像高寒那樣才華洋溢。他平靜安詳,像一塊穩固的巨石,雖然不璀璨,不發光,不閃亮……卻可以讓人安安靜靜的倚靠著,踏踏實實的倚賴著。她注視他,陷入某種沉思裡。他在她這種朦朧深黝的眼光下有些迷惑,然後,他忽然僕向她,取走了她懷裡的古箏,他握住她的雙手,深沉而懇摯的說:「有沒有想過一個畫面。冬天,窗外下著雪,有個燒得很旺的壁爐,壁爐前,有個男人在看書,兩個孩子躺在地毯上,和一隻長毛的小白狗玩著,女主人坐在一張大沙發中,輕輕的彈弄著古箏。」她的眼光閃了閃。「什麼意思?」她問。「我在美國D?C有一幢小小的屋子,D?C一到冬天就下雪,我們的屋裡有個大壁爐。」他說:「我很少住到那兒去,一來這邊的工作需要我,二來,沒有女主人的家像一支沒有主調的歌,沉悶而乏味。」

    她抬起眼睛來,定定的看他。奇怪這麼些年來,她從沒有注意過身邊這個人。奇怪著他講這話的神情。平靜,誠摯。但是,並不激動,也不熱烈,沒有非達目的不可的堅持,也沒有生死相許的誓言,更沒有愛得要死要活的那種炙熱。這和她瞭解的感情完全不同,和她經歷過的感情也完全不同,這使她困惑了。「你在向我求婚嗎?」她坦率的問。

    「一個提議而已。」他說:「並不急。你可以慢慢的考慮,隨便考慮多久。」「你很容易為你的家找個女主人,是不是?」她說:「為什麼選了我?」他笑了。凝視著她。「並不很容易。」他說:「五年前,你沒有正眼看過我。你那幻想世界裡的人物,我完全不符合。你一直生活在神話裡。」

    「噢!」她輕呼著,訝異著。五年前,難道五年前他就注意過她。「而我呢?」他淡淡的說:「我的眼光也相當高,很難在現實生活中找到理想的人物。男女之間,要彼此瞭解,彼此欣賞,還要──緣分。」「這不像心理醫生所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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