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瓊瑤
「你幹什麼?」她怒聲問:「我已經承認我不是桑桑,你為什麼不放我走?」「坐下來!」他命令的說,聲音裡竟有股強大的力量。彷彿他是專司發令的神擔u隼吹拿^罹筒?容人抗拒。他不拉她了,卻拍拍身邊那落葉堆積的地面,一面審視自己的手臂。她看了一眼,那手臂上清楚的留下了自己的齒痕,正微微的沁出血來。「你相當兇惡,」他說,聲音冷靜了,冷靜得比他的凶暴更具有「威力」。「看樣子,你比桑桑還野蠻。」
她坐下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坐下」。因為他的「命令」?因為他是「萬皓然」?因為他渾身上下迸射出來的那股奇異的力量?因為他是「桑桑」的男友?因為他是一個故事的「謎底」?因為他披著件「夢的衣裳」?總之,她坐下了,坐在那兒氣呼呼的著他。「我打了你一耳光,你咬了我一口,」他說,聳了聳肩。「我們算是扯平了。現在,你好好的告訴我,你怎麼會來到桑園?怎麼變成了桑桑?」她了他一眼,現在,月光正斜射在他臉上,使他看起來非常清晰,他有張輪廓很深的臉,好像一個雕刻家雕出的初坯,還沒經過細工琢磨似的。這是張有稜有角的臉,線條明顯的臉。眉毛又粗又濃,鼻子挺直,下巴堅硬……他的眼神相當凌厲,幾乎有些兇惡……她吸了口氣,轉了轉眼珠。夢的衣裳4/30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她還沒從憤怒中恢復過來。而且,她還不知道該不該說。他轉頭看她,眼中流露出一種特殊的光,一種讓她害怕的光,那樣森冷而獰惡,她幾乎感到背上在發冷
「你最好告訴我!」他簡單的說,那種「威力」充溢在他眉梢眼底和聲音裡。「否則,我也有辦法讓你說!」「我……」她再吸了口氣,覺得在這樣一個人面前,根本無力於反抗。「我被桑家兄弟找來,冒充幾個月桑桑,因為老太太只有幾個月的壽命了。」她簡短的說。
「她居然沒看出來?」他不信任的。
「她幾乎半瞎了。」他點了點頭,銳利的看她。一瞬也不瞬,一個字一個字的問:「那麼,桑桑呢?還在美國?」
她覺得自己的膝蓋在發抖,很不爭氣,她確實在發抖。她迎視著這對深刻的眼光,想著剛剛那強暴而炙烈的吻,她不知道如果她說出來了,他的反應會怎樣。
「為什麼不說?」他催促著,不耐的。
「她死了!」她衝口而出,覺得自己已經被這個人催眠了。他會讓她說出所有的實話。「三年前就死了。」
他瞪了她一會兒,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怎麼死的?」他從齒縫裡問。
「他們告訴我,她在美國切腕自殺的。」
他死死的看了她好幾分鐘,這幾分鐘真像好幾百個世紀。然後,他轉開了頭,望著湖面。再然後,他把頭埋在弓起的膝蓋裡,一動也不動,像是已經變成了化石。
她望著他的背脊,那寬厚的背脊,幾乎可以感覺他那結實有力的肌肉,他的頭髮又濃又黑又密,他的身子僵硬,雙手緊緊的抱著膝。他就這樣坐著,不動,也不再說話。她有些心慌,有些害怕,然後,她想逃走了。不知怎的,她怕這個人,怕他身上那種威力,怕他的狂熱,怕他的猙獰,也怕他的冷漠。她移動了一下身子,剛剛想站起來,她就聽到了他的聲音,短促的、命令的、壓抑的聲音。由於他的頭仍然埋在膝上,他的語音有些低悶,但卻相當清晰:
「請你走開!」「好的。」她說,站起了身子,她本來就想走了。她想,能從這怪物身邊走開是件她求之不得的事了。
但是,她沒有走。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只曉得她忽然就折回到這男人面前,她跪下來,什麼都沒想,腦子裡幾乎是片空白,像是一種直接的反應,一種本能,她伸出手去,非常溫柔非常溫柔的把他那滿頭亂髮的腦袋攬進了懷裡。她用自己的下巴貼著他的鬢邊,她的嘴唇貼著他的耳朵。
「你為什麼不哭」她低聲說:「如果你哭一次,會舒服很多,為失去一個最心愛的人掉眼淚,並不丟臉。」
他猛然抬起頭來,似乎被什麼尖銳的東西刺中了心臟,他面孔發白而眼睛血紅,他的臉色猙獰而可怖,額上青筋暴起,嘴唇發青。「滾開!」他低吼著。「是。」她低語,從他面前站起身子,她轉身欲去,他忽然伸出手來,握住了她的手。
她站住了,慢慢的回過頭來,他仍然坐在那兒,微仰著頭,凝視她。他的眼光裡並沒有悲切和愁苦,只有一抹深刻的陰鷙和某種固執的剛強。
「你很像她。」他說,聲音穩定而清楚。
她點點頭,不用他說,她也知道,否則,她怎能冒充桑桑。「你知道是誰害死了桑桑?」他咬牙問。
「是她的家人,她的大哥,他們不該狠心的拆散你們!」她從內心深處說了出來。「不。」他又在磨牙齒。「是我。」
「你?」她困惑而不解。
「我不該讓她陷那麼深,我不該讓她愛上我,我不該任憑這段感情發展下去……」他盯著她,忽然問:「你叫什麼名字?」
「陸雅晴。」她用舌頭潤著嘴唇,喉嚨裡又乾又澀。「文雅的雅,天晴的晴。」「雅晴,」他念著她的名字,又一遍說:「你很像桑桑,非常像。」「我知道。」「你不止長得像她,你的個性也像。兇猛的時候是只豹,溫柔的時候是只小貓。你善良熱情而任性,只憑你的直覺去做事,不管是對或是錯。」
她不語。「所以,雅晴,」他的語氣變了,變得深沉而迫切。「永遠不要去熱愛別人,你付出越多,你的痛苦越深,愛是一件可怕的東西,它有時比恨更能傷人。」他鬆開了手,眼光恢復了他的冷漠和堅強:「現在,你走吧!回到桑家去!」
她站著不動,傻傻的看著他。
「你為什麼還不走?」他怒聲問。
「這兒不是你買下來的地方吧?」她說。
他掉頭去看湖水,不再理會她,好像她已經不存在。「桑家為什麼反對你?」她問。
「去問他們!」他悶聲說,頭也不回。
「我問過,他們說因為你父親是個挑土工。他們認為門不當戶不對。」「誰說的?」他仍然沒回頭。
「桑爾凱。」「桑爾凱!哼!」他冷哼著。「這就叫做君子,這一家人都是君子,他們根本沒有必要幫我掩飾!」
「掩飾什麼?」他回過頭來了,定定的看著她。
「我父親不是挑土工,如果是挑土工,他們也不會在乎。我父親是個殺人犯,被判了終身監禁。」
「哦?」她瞪大眼睛張大了嘴。
「而我──」他冷笑了,眼角流露出陰狠與冷酷:「我從小受夠了歧視,我是個不務正業的流氓,我只有一項特長……」「彈吉他!」她接口。他瞪著她。「你知道得不少,你該走了。」他冷冷的說:「你再不走,桑家全家都會出動來找你,奶奶不會願意知道,桑桑又和萬皓然──那個殺人犯的兒子混在一起!」
真的!她驚覺的看看天空,月亮都偏西了,夜色已經好深好深了,她確實該回去了。但是,她就是不想走,她覺得有好多的困惑,好多的不解,好多的問題,她要問他,她要跟他談──桑桑,談他們的戀愛,他們的吉他,他們的歌──《夢的衣裳》。張著嘴,她還想說話,他已經驀然間旋轉身子,大踏步的走了,踩著那父父的落葉,他很快就隱進了密林深處。她在湖邊又呆站了片刻,聽著風聲、樹聲、蟲聲、蛙聲,和水底魚兒偶然冒出的氣泡聲,終於,她知道,那個人確實走了,不會再回轉來了。她拾起地上的披肩,很快的向桑園奔去。回到桑園,爾旋正在邊門處焦灼的等著她。一眼看到她,他冒火的把她拉進花園,懊惱而急促的說:
「你瘋了嗎?深更半夜一個人往外跑?你不怕碰到壞人,碰到流氓?晚上,這兒附近全是山野,你以為是很好玩的是不是?」她一句話也不說,逕直走進了客廳。客廳裡空空蕩蕩的,顯然全家人都睡了。她想往樓上走,爾旋伸手拉住了她,從她頭髮上摘下一片枯葉,又從她披肩上再摘下一片枯葉,他瞪視著手心裡的枯葉,問: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她睜大眼睛望著他,不想談今晚的事,不想談萬皓然。你們一直不肯談這個人,你們一直避諱談桑桑的愛情,現在我也不談,她想著,一語不發,轉身又要往樓上走。爾旋一把握緊了她的手腕,把她直拉進他的書房,關上了房門,他瞪著她說:「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