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瓊瑤
十點鐘左右,曹宜娟來了,居然是自己來的,而不是爾凱把她接來的。宜娟是個美人胎子,大眼睛小嘴巴,瓜子臉。爾凱是個完美主義者,奶奶從多年前就發現,如果爾凱有什麼缺點,就是過分的「求全」。在他的求全心切下,才逼走了桑桑。不,今天不要想桑桑。她在失去第一個兒子的時候,就告訴過自己:與其懷念失去的,不如憐取眼前的。她看著宜娟,這未來的孫媳婦,她多年輕呀,多美麗呀!但是,她怎麼也有些緊張和不安呢?奶奶注視著宜娟,在一片朦朦朧朧的視野裡,仍然可以看出宜娟的美。她刻意化妝過了,穿了件大紅色的洋裝,襯著她那白嫩嫩的皮膚。她有一頭烏黑烏黑的長髮,一直披到腰上。桑桑的頭髮只留到肩膀,額上總是亂糟糟的垂著一綹綹不聽話的短髮,她也不喜歡大紅的衣裳。她偏愛紫色,紫色的襯衫,紫色的長褲,脖子上繫條紫色的小綢巾,她笑著說自己是顆「紫色的桑葚」,已經「熟透了」。噢噢,今天不能想桑桑。她伸手去握住宜娟的手,宜娟的小手多麼柔嫩呀!青春真是樣可愛的東西,不是嗎?她已經不記得自己的青春是幾個世紀前的事了。「宜娟,」她試探的說:「你知道那兄弟兩個在耍什麼花樣嗎?」「噢,奶奶!」宜娟微笑著。「我奉命不能說!」「奉命?奉誰的命?」「當然是爾凱嘍!」「你悄悄告訴奶奶。」老奶奶的好奇心被引發了。
「不行呢!」宜娟笑著。「反正,是一件生日禮物!」
「什麼禮物要這麼慎重?」
「我也沒見過呢!」宜娟坦白的說。心裡在想著桑爾柔,從國外歸來的小姑子,她會很好處嗎?會和她相親相愛嗎?不一定。天下的姑嫂之間問題最多,據說桑桑是全家的寵兒,爾凱他們去接飛機了,甚至不要她一起去。看爾凱那份嚴重緊張的樣子,這小妹妹顯然是全家的重心。她吸了吸氣,希望桑桑不是個刁鑽古怪的、寵壞的小丫頭!
門口一陣汽車喇叭響,蘭姑和紀媽同時從客廳裡往花園裡衝去,她們沖得那麼急,以致於蘭姑踩了紀媽的腳,疼得紀媽抱著腳跳。宜娟不由自主的站起身子,伸長脖子從落地長窗裡向外望……奶奶驚覺的仰著頭,揉著模糊不清的昏花老眼,怎麼了?怎麼了?到底是什麼事?
「來了!來了!他們來了!」蘭姑喊著,風也似的捲回沙發旁邊,一把就攙起了奶奶。宜娟從沒看過這位姑媽行動如此敏捷迅速。「媽!」她喊著:「到門口來!宜娟,你搬張椅子到門口來,讓媽坐下!」「怎麼了?怎麼了?」奶奶糊里糊塗的被攙到客廳門口,硬給按進一張沙發椅中。她口齒不清的喊著:「你們都瘋了嗎?這是……這是幹嘛呀?」「坐穩了。」蘭姑的聲音微顫著,笑容裡帶著緊張。「睜大眼睛,媽。你仔細瞧瞧,兄弟兩個給你帶來了什麼禮物?」
老奶奶張大眼睛對花園裡看去。爾旋那輛「雷鳥」正停在房子前面。兄弟兩個都下了車,從車裡,正有第三個人鑽出來……奶奶用手揉揉眼睛拚命集中視線:有個女孩出來了,頭髮垂肩,短髮拂額,穿了件淺紫色條紋上衣,深紫色長褲,手裡握著一頂乳白色繫著紫色綢結的帽子,她正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兒,對這邊張望著……女孩的眼光和奶奶的接觸了,驀然間,女孩發出一聲熱烈的低喊,把手裡的帽子往後一拋,帽子被風吹走了。她直撲過來,一下子就衝進了奶奶懷裡,她嘴裡亂七八糟的大嚷大叫著:
「噢!奶奶,奶奶!你好壞,你最壞了,你讓我想死了!想死了!害我好幾門功課考不及格,害我成天只想回家,你好壞喲!噢,奶奶!」她仰頭熱烈的看奶奶,烏黑的眼珠裡充盈著淚水,她伸手去摸奶奶那銀白的頭髮,那滿是皺紋的面頰,那皮膚鬆弛的下頷,然後猝然把面頰緊貼在奶奶的面頰上,在她耳邊輕聲說:「祝你生日快樂,寶貝兒!」
「哦,哦,哦,……」奶奶驚愕得話都說不出來了,氣都喘不過來了,她用手推著懷裡那軟軟的身軀,深深的吸著氣,結舌的說:「桑丫頭,是你!居然是你!我不能相信,我簡直不能相信!你抬起頭來,讓我仔細看看!」
桑桑──不。雅晴,她抬起頭來了,仰臉望著奶奶,有兩行淚水正靜靜的沿著她的面頰流下來,但是她在笑,咧著嘴兒,用牙齒咬著舌尖兒,又調皮又撒嬌的笑,淚水濕透了她整個面頰,沾了老奶奶一手都是。老奶奶看不清楚了,鼻子裡一陣酸,淚水就瀰漫了整個視線,她抽著鼻子,透過淚霧,只看到桑桑那對烏黑晶亮而濕潤的眸子……她抖抖索索的去摸她的臉,用衣袖去擦她的眼睛哽咽的說:夢的衣裳8/30
「傻丫頭,回了家該高興,怎麼見了奶奶就哭呢!又不是小娃娃了,真不害臊!」「傻奶奶!」雅晴頂了回去。「你曉得說我,你自己呢?」她也用衣袖去擦奶奶的臉。「你比我還愛哭,而且,」她噘著嘴,撒賴的。「誰說我哭了?我不是在笑嗎?您瞧您瞧,我不是在笑嗎?」奶奶真的對她瞧去,只是她瞧不清楚。只知道她的桑丫頭回來了,依然調皮,依然撒嬌,依然熱情,依然愛哭又愛笑……她的桑桑回來了!她那流浪的小鳥兒飛回家來了。她拚命想控制自己的淚水,不知怎的,就是控制不住,淚水不停的滾出來。蘭姑蹲下身子,用小手帕擦著奶奶的臉,鼻塞聲重的說:「桑桑,你這個壞丫頭,連姑姑都忘了叫?看你這個小壞蛋!看你把奶奶弄哭……」
「蘭姑!」雅晴立即轉向蘭姑,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嚷著說:「你別怪我啊,見到奶奶,我就什麼都忘了。沒辦法啊,你知道我最疼奶奶……」「是奶奶最疼你,什麼你最疼奶奶!」蘭姑瞪著眼睛又是淚又是笑的說:「到國外喝了三年洋墨水,怎麼說話還是和以前一樣顛三倒四沒大沒小的!」
「別怪她啊,」奶奶心疼得什麼似的,一條小手帕已經又濕又縐,她重重的著鼻子。「這是江山好改,本性難移呀!蘭丫頭,你別和小桑桑吃醋啊!」
蘭丫頭!奶奶多久沒這樣稱呼過自己了。蘭姑悄眼看雅晴,這女孩簡直是天才,這場戲演得比預料還好。雅晴的眼光仍然停在奶奶臉上,奶奶的眼淚仍然流個沒停。雅晴站起身來,忽然重重的一跺腳,一擰身,一摔頭……活生生的一個桑桑!她紅著眼眶,啞著嗓子說:
「奶奶,你不能再流淚了,眼睛流壞了,怎麼看得清楚我呢?你瞧,奶奶,我又長高了兩公分,信不信?我還胖了一公斤呢!信不信?噢,奶奶──」她拉長聲音,不依的,含淚的。「你怎麼還流淚呢,如果你再掉眼淚,我就要……我就要……」她喉嚨哽塞:「放聲大哭了!你知道我是說做就做的!」她閃動眼瞼,兩串淚珠骨碌碌滾落下來,張著嘴,她真的要哭了。「哎喲,桑桑,小桑桑,桑丫頭,寶貝兒……」奶奶慌忙喊著,把所有的暱稱全喚了出來。「別哭別哭千萬別哭你奶奶老了,老得傻瓜兮兮的了,你瞧,奶奶不掉眼淚了,真的,真的。」什麼真的,真的。她嘴裡說著,她的眼淚還是淌個沒完。雅晴俯頭看她,驀然間又和她緊擁在一起,雅晴把頭緊埋在她的肩上,又哭又笑的說:
「哎呀,奶奶,咱們兩個真是的……一個像老傻瓜,一個像小傻瓜!怪不得曹雪芹說女人是水做的,原來兩個女人的眼淚加起來就會變成太平洋!」
奶奶是真的笑了,用手帕擦乾眼淚,她深吸口氣,理智、思想,和精神全恢復了。她這才一迭連聲喊起來:
「紀媽!紀媽!紀媽!你來看小桑子喲!看她是不是高了?還是那麼瘦津津的,虧她還說她胖了呢!身上就沒幾兩肉!外國食物不行哪!哎呀,紀媽,你有沒有把她的房間打掃乾淨呀?還有她愛吃的海瓜子,你明天一定要去菜場買海瓜子……」「哦,奶奶!」紀媽在一邊接口,她一向跟著孩子們稱呼奶奶的。她望著雅晴,明知這是假的,明知這是一場善意的騙局,她就不知怎麼回事,也忍不住想掉眼淚。這個女孩,真不知道蘭姑和爾旋兄弟從什麼地方找來的,那眼神,那臉龐,那舉動,那聲音,那撒賴的模樣,那語氣……簡直像透了桑桑!只是,仔細看,會發現她的眉毛是修過的,頭髮故意遮住了上額,她身量比桑桑高,嘴唇比桑桑厚,皮膚比桑桑白嫩……,不過,她知道,奶奶是完全看不出來的。她注視著雅晴,只覺喉嚨裡癢癢的,鼻子裡酸酸的。「桑桑的房間早就準備好了,她愛吃的海瓜子已經在廚房裡了,她的床單床罩都換了新的,她的毛巾牙刷牙膏洗髮精都準備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