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頁 文 / 瓊瑤
當佩吟在打量這女人的時候,這女人也正靜靜的打量著她。其實,佩吟是沒有什麼值得研究的,她那麼單純,她想,那女人一眼就可以看穿了她。
「你好,韓小姐,」那女人微笑的說,笑容安詳而穩定,這「安詳」很刺激她,因為,她覺得自己已經越來越不「鎮定」了。「我很早就聽說了你,到今天才見面,實在有點遺憾。」她用手掠了掠那些在微風中飄蕩的大發卷。「我們到客廳裡去談,好嗎?」佩吟沒說話,只是很被動的,跟著她走進了「客廳」。客廳當然也是夠豪華的,地上鋪著又厚又軟的地毯,居然是大膽的用了桃紅色,一套純白的絲絨沙發,在桃紅色的地毯上醒目的放著,玻璃茶几上,有著考究的煙具。一個很流線型的壁爐,裡面堆著大塊的圓木。壁爐旁邊有酒櫃,裡面陳列著各式各樣的洋酒,那女人緩步走到酒櫃邊,很客氣的問:
「韓小姐,你喝酒嗎?」
「不不,不喝。」她倉促的說。
女主人點了點頭,拍了拍手,立即走進一個乾乾淨淨的小女傭。「倒杯茶來,中國茶!」她交代著,又轉頭看佩吟:「要什麼茶?紅茶?綠茶?香片?凍頂?」
「香片就好了。」她慌忙說。目眩神迷的看著這位神秘的「女主人」,這才發現,她連「家居服」都和房間的顏色相配。
小女傭倒了茶來,立刻退出了。她望著壁爐,身不由己的,她走到壁爐前面去,因為,她看到壁爐架上,放著一個鏡框,鏡框中,是一張放大的彩色照片!一男一女相依偎的合照著,女的,當然是那位風情萬種的「女主人」。男的──
其實,佩吟不用走過來細看,也已經猜到是誰了,那是趙自耕!瀟灑而風流的趙自耕!
「噢,」女主人微笑著:「這張照得並不好,自耕很自私,他總選他自己照得好的照片來放大。我們前年去歐洲旅行的時候,倒有一批很好的照片,如果你有興趣,我倒可以拿給你看。」「不用了!」她僵硬的說,走到沙發邊,坐了下來,她捧起那杯用中國細磁杯子泡的香片茶,打開杯蓋,輕輕的啜了一口。她很有興味的研究那藍花的細磁茶杯,心想,如果這茶杯底上印著「乾隆年間造」,她也不會驚奇了,在這個時代,在台灣,居然有人家如此講究的用中國細磁茶杯泡茶!她抬起眼睛來,正視著那個「女主人」,她吸了口氣,挺直了背脊,她變得很冷靜,很清楚了。她努力讓自己和那「女主人」同樣的安詳,她說:「我知道你是誰了,你是琳達!」金盞花27/37
「噢!」那女人怔了怔,她微笑起來,美麗的眼睛裡閃著光。「你怎麼知道的?」她問。
「你不是純種的中國人,我猜,你是個混血兒,你的生活以及你的房子,都是半中半西的,你很講究排場,中式的排場也有,西式的排場也有!」
「哦!」琳達笑了起來,笑得又爽朗又溫柔又可愛:「既然你已經知道我是誰,我想,我們就不必打啞謎了。是的,我是個混血兒,我母親是馬來人,父親是中英混血,你看,我的血統好複雜。不過,我很慶幸我長得還是很像中國人,因為我很愛中國,也愛中國的男人。」她深深的看著佩吟:「我還有一個中國的名字,你不能不知道,它比琳達好聽多了。我姓蘇,叫慕蓮。羨慕的慕,蓮花的蓮!」
佩吟真的驚跳了一下,她覺得,她「努力」維持的「安詳」在瓦解。她目不轉睛的看著琳達。
「怪不得,」她喃喃的說:「我覺得你很面熟,原來,你和蘇慕南是……」「蘇慕南是我的弟弟!」琳達笑得更甜了。「自耕一向風流成性,我不能不派一個自己人在他身邊。幾個月以前,慕南已經和我提起過你,說實話,韓小姐,我並沒有很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自耕喜歡逢場作戲,三分鐘的熱度,過去了就沒事了。我不想讓他以為我在偵察他,但是,顯然,韓小姐,我低估了你!」佩吟坐在那兒不動,靜靜的看著琳達。
「自耕一向是個反婚姻論者,」琳達繼續說:「他自己學法律,又接了太多件離婚案件。所以,他對我說過,用一張紙把男女兩個人拴在一起,實在太荒謬,也太沒情調了。他把結婚證書,看成男女兩個人間的一張合同,一張沒有年限的合同,他說,相愛還要訂合同,這是傻瓜做的事!」她搖搖頭,仔細的看佩吟:「我真沒料到,他居然會向你投降,要去當傻瓜了!」佩吟迎視著琳達的眼光。
「或者,」佩吟幽幽的說:「逢場作戲的時期結束了,當他真正戀愛之後,理論就全體不存在了。愛情,會讓人變質,會讓人當傻瓜!」
琳達定定的看了她好幾分鐘。
「我有一些明白,他為什麼會為你著迷了。」她終於說,走過來,她在佩吟對面的沙發中坐下來。白色的沙發襯著她桃紅色的衣服,她疊著雙腿,手裡握著一個酒杯,她看起來雍容華責,高雅迷人。她那很長很長的睫毛又濃又密,向上面微捲著。她望著佩吟的眼光深沉而溫存,絲毫不雜敵意。「你很愛他嗎?──佩吟?」她忽然直呼她的名字,叫得又自然,又親切。「如果不愛,就不會談到婚姻了,是不是?」她反問,語氣完全不像她那樣平和,不知怎的,她覺得自己在她面前,顯得好嫩,好卑微,好不出色。
「那也不盡然,」琳達深思的說:「很多女人,為了年齡到了而結婚,為了該結婚而結婚,甚至為了金錢而結婚,為了一張長期飯票而結婚……」
「你以為我是這樣的女人嗎?」她叫了起來,憤怒和激動使她的臉發紅,而嫉妒又使她的臉發白了。
「不不,佩吟,」她柔聲說:「請你不要誤會,我並不是說你,我只是一概而論。好了,」她深深的歎了口氣。「現在,我知道你是真正愛他的了,但願,他也是真正的愛你,而且禁得起時間的考驗,因為,你顯然和我不同,你是禁不起幾次打擊的……」「但願?」佩吟蹙緊了眉頭,狐疑的問:「你是什麼意思,你認為他並不是真正愛我嗎?」
「他當然愛你!」她認真的說:「否則,怎麼會願意娶你呢?不過,問題只在於他能愛多久?是為愛而愛?還是為征服而愛?」「為愛而愛?為征服而愛?」佩吟糊塗了。「我聽不懂。」
「自耕最欣賞的女人,是能夠和他針鋒相對的那種。佩吟,不是我自誇,我也是那種人。每當他碰到這種女人的時候,他就非到手不可,我一看你就明白了,你是不容易到手的,除非和你結婚,他沒辦法得到你。佩吟,你有沒有想過,你這個婚姻好危險!」「好危險?」她怔怔的著她。
她歎了口氣,啜了一口酒,她的眼神變得迷迷濛濛起來,她對整個房間掃了一眼,帶著股淡淡的幽怨,她輕聲細語的說:「你瞧瞧我,佩吟。四年前,他為我而造蓮園,你願意參觀一下我的臥室嗎?整面牆都是蓮花,我的床也是一朵蓮花。他造的時候,我覺得他簡直是發瘋了。他收集各種品種的蓮花,只因為我名字裡有一個蓮字。佩吟,你如果是我,你能不感動嗎?你能不相信他的愛,和他的誠意嗎?於是,我跟了他。我比你更癡一點,他不喜歡婚姻,我就連婚姻的名份也不敢要。然後,他又有了露露,露露是個舞女,他喜歡她的風騷。接著,又有了雲娥……唉!佩吟,你該見見雲娥的,她比纖纖大不了多少,美得像一朵白蓮花……」
佩吟跳了起來,她再也不能維持她的冷靜了,再也不能維持她的風度了,更別提什麼「安詳」與「自然」了。她張大眼睛,只覺得有熱浪在往眼裡衝去,她喊著說:
「我不相信你!我不相信!你安心在破壞我們!你造謠,你胡說八道……」「是嗎?」她仍然靜靜的,仍然高貴而文雅,仍然帶著那股淡淡的幽怨:「如果你不相信我,就不要去相信吧!我很可能是在破壞你,因為……不管怎麼說,你都是我的情敵。好吧,佩吟,不要相信我!不要相信確有露露和雲娥,甚至於,你也可以不相信世界上有個女人叫蘇慕蓮,有個男人為她造了一座蓮園,再輕輕鬆鬆的把她遺棄!都不要相信,佩吟,你可以告訴你自己,趙自耕除了你之外,永遠不可能再愛上別人!事實上,他以前的風流帳,你根本可以置之不理,只要你能信任你們的未來就行了。唉!」她悠然長歎:「我以為我自己已經夠天真了,沒想到,世界上還有比我更天真的女人!」她緊緊的盯著佩吟,聲音那麼輕柔,卻那麼有力:「你也同樣相信過林維之,是不是?你也相信他只可能愛你一個人,是不是?」佩吟被打倒了,被徹徹底底的打倒了!她咬緊牙關,不讓眼眶裡的淚水滾出來。而她整個心裡,卻像倒翻了一鍋熱油,那樣煎熬著痛楚起來。她望著面前這個女人,這個美麗、成熟、能言善道、風情萬種、雍容華貴,而又魅力十足的女人。他為她蓋了一座蓮園,前後不過只有四年,他已經不再要她了。那麼,自己憑那一點來佔有那個男人的心?假若這個蘇慕蓮都無法掌握的男人,沒有第二個女人可以再掌握了。而且,當她含淚看著蘇慕蓮的時候,她已經知道了,不管蘇慕蓮找她來的動機如何,她知道她說的都是實話;確實有露露,確實有雲娥,正像確實有蘇慕蓮,和──確實有韓佩吟一樣!她站起身來,搖搖晃晃的,她的臉色像壁爐上的大理石,她眼裡蓄滿了淚,輕抽了口氣,她語氣不穩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