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瓊瑤
虞頌超畢業於成大建築系,受完軍訓後,他並沒有利用父親的人事關係,就自己考進了一家建築公司。他秉承了父親對事業的狂熱,他工作得非常努力,存心要給建築公司一個良好的印象,來奠定自己事業的基礎。雖然,他好年輕,簡直是半個孩子,他並不能真正獨立,卻在努力「學習」獨立。
這是一個熱鬧的晚上,全家都在為頌蘅的婚事商討細節,只有虞頌超,他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裡。
他正在燈下專心的繪製一張建築圖,他已經一連畫壞了四五張,這張不能再出毛病了。但是,這圖裡總有些不對勁的地方。本來嘛,這是老闆給他出的難題,一共只有四十坪地,要建四層樓,還要「別緻」、「新穎」、「現代化」、「有創意」……。他已經絞空腦汁,畫出來的圖仍然像市政府建的市民公寓。他拿著比例尺,退後了一步,望著自己攤在桌上的建築圖,「要盡量利用每一個可以利用的空間」,這是老闆叮嚀過的。要命!說不定老闆有意刁難他,好請他走路。他用手搔搔頭,頭髮還沒長長,他不自禁的就忘了設計圖,跑到鏡子前面去看自己的短頭髮。真驢!真醜!真土!全世界的人只要一看他的那個半長不短的怪頭髮,就會知道他剛剛才受完軍訓的了,他想裝得成熟一點,都裝不出來。所以老闆經理和總工程師……都把他看成孩子。他那位同辦公廳的張工程師更妙,乾脆就用四川話喊他「娃兒」,弄得全辦公廳都叫他「娃兒」,「娃兒」竟變成他的外號了。這簡直是侮辱,他昂藏七尺之軀,堂堂男子漢,竟被稱為「娃兒」,只因為這頭土裡土氣的短頭髮!他正對鏡「顧影自憐」,房門忽然被衝開了,虞頌蕊像一陣風般的捲了進來,一疊連聲的喊著:
「老三!老三!全家人都忙著,你一個人躲在屋裡幹什麼?老二要你去試男儐相的禮服,剛剛送來,快快快!哎喲……」頌蕊大驚小怪的嚷開了。「以為你在工作,結果你在照鏡子!讓我告訴你吧,隨你怎麼照,你也成不了美男子!」「老四,你給我住嘴!」頌超喊著,衝回到書桌前面。「你去告訴老二,我不當她的男儐相了,叫她另外請別人當吧!」
「你開什麼玩笑?」頌蕊的眼睛瞪得骨溜滾圓。「衣服都是按照你身材量的,你又那一根筋不對啦?」
「你瞧我這個頭髮!」他吼著:「丑成什麼樣子?我以為到她結婚的時候可以長長,誰知道它長得這麼慢!我不當了!不當了!」「胡鬧!」頌蕊跺腳。「你少娘娘腔了好不好?婚禮上大家都看新娘子,誰會去注意你的頭髮是三分長還是五分長!你再不出來,我撕了你的建築圖!。」
頌蕊說做就做,從書桌上一把搶過那張建築圖,卷在手上,回身就往外跑。頌超大急,跟在後面就追,一面追,一面急吼吼的又喊又罵:「頌蕊!你弄壞了這張圖你當心我剝你皮!你還給我!我要交差的呢!你這個瘋丫頭,死丫頭,鬼丫頭,怪丫頭,莫名其妙的烏鴉頭……」他罵得順了口,就胡嚷亂叫的喊著。頌蕊只是充耳不聞,兩人這一追一跑,就跑到了大客廳裡。客廳裡黑壓壓的一屋子人,反正都是家裡人,頌超也沒看清楚有些誰,仍然追在頌蕊身後胡喊亂叫:「……莫名其妙的烏鴉頭,醜八怪的老鷹頭,壞心眼的小魔頭……」「隨你罵我是什麼頭,」頌蕊躲在沙發後面,露出她那張小圓臉來,笑嘻嘻的說:「我總沒有你那個土裡土氣的三分頭!」「我撕了你!」頌超又追。
「喂喂喂!老三老四,你們幹什麼?」虞頌蘅從沙發裡站起來大叫。「你們也不瞧瞧清楚,家裡還有客人呢!老三!尤其是你,怎麼永遠沒有一點大人樣子!你站好,韓姐姐你總記得吧!」頌超慌忙站住腳步,定睛看去,這才看到韓佩吟正和二姐頌蘅、大姐頌萍坐在同一張長沙發上。佩吟揚著睫毛,正對自己很稀奇的看著,就像在看一個三歲大的小頑童似的。頌超這一下,可覺得尷尬極了。說真的,他對這個韓姐姐印象相當深,從小,大姐二姐的同學就在家中川流不息,誰也沒注意過他這個家中唯一的男孩子。只有韓佩吟,每次來總跟他打打招呼,聊聊天。有一次,他的作文怎麼也作不出來,那個刁鑽的國文老師,出了個古怪作文題目叫「蟬」。他就不知道「蟬」有什麼好寫的,拿作文本來問二姐頌蘅,被頌蘅一頓亂罵給罵了回去:「你不會寫,我怎麼會寫?我又不是生物學家!」
當時,就是這個韓姐姐解救了自己,她拿過作文本,提起筆來,只有三十分鐘,就洋洋灑灑的寫了一大篇。如今,已不太記得那篇文章的內容,只記得韓佩吟引用了一首駱賓王的詩,其中有這樣幾句:「……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
為表予心?」頌超自信全身沒有一個文學細胞,可是,很奇怪,他一直記住了這幾句詩。而且,還記得那篇文章竟被老師大為激賞,破了他生平的紀錄,給了他一個甲,還要他站起來朗誦給全班聽。害他結結巴巴的念得亂七又八糟,只因為心中有愧。這件事有多少年了?九年了?那時,自己念初三,韓佩吟和二姐頌蘅念高一。現在,頌超面對著佩吟,又尷尬,又驚奇。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佩吟了,自從他去台南讀成大,又去受軍訓。姐姐們的同學原就太多,佩吟不是唯一的。他幾乎已經忘記世界上有這麼一個人了。但是,如今重新面對佩吟,他仍然清晰的記起往日那個梳著學生頭,穿著中學制服,和自己親切談話的那個韓佩吟。只是,時間改變了很多東西,它使兩個姐姐從少女變成少婦,從虞家的人變成別家的人,使妹妹頌蕊從小女生變成大學生,從黃毛丫頭變成吸引人的少女。而韓佩吟呢?一時間,他有些恍惚,時間對虞家的人來說,像一把蘸著顏料的彩筆,不同的時間塗上不同的顏色,不管時光怎樣流逝,他們依然過得多采多姿。對韓佩吟來說,卻像一把雕刻刀,他可以看出那刀子怎樣深刻的在佩吟身上刻過,使她的眼睛深沉,使她的鼻樑挺直,使她的下巴瘦削,使她的嘴角堅毅……是的,那把刀子一定刻得很殘忍,可是,卻使韓佩吟從一個單純的女學生,變成了個耐人尋味的藝術品!
「老三!」頌蘅喊著:「你怎麼了?發什麼呆?怎麼永遠愣頭愣腦的像個傻小子!」「我知道!」佩吟接了口,那略帶憂鬱的嘴角浮起了一個諒解的微笑:「他已經忘記我是誰了!頌蘅,你別為難他了,那個男孩子會記住姐姐的同學呢!」「噢!你錯了!」頌超衝口而出,走過去,他在她們旁邊的一張單人沙發上坐了下來,他的眼光目不轉睛的停駐在佩吟的臉上。「我記得你,韓佩吟,你教過我作文;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你看!我連你教我的詩都還記得!」
佩吟怔了怔。教他作文?好像有那麼回事,好遙遠好遙遠以前的事了!他看著面前這個大男孩子,嘴唇上面有沒剃乾淨的鬍子渣兒,額上有兩顆青春痘。短短的,參差不齊的頭髮,大而明亮的眼睛,笑起來一股憨憨的勁兒。嚴格說起來,他不是什麼英俊瀟灑的小伙子,他的鼻子太大,嘴巴也大,身材夠高了,可是肩膀卻太寬了點,總使他帶著種「傻勁」,就像頌蘅說的,有股「傻小子」的味道。可是,他渾身上下,都充滿了生氣,充滿了活力,充滿了快樂,充滿了青春的氣息,這就使他那不怎麼漂亮的臉也變得充滿吸引力了。
「韓佩吟,」那傻小子連名帶姓的喊著,率直中帶著魯莽:「你瞧,我兩個姐姐都結婚了,你是不是也結婚了?你的另一半呢?沒有一起來嗎?」「老三!」頌蘅喊著:「你怎麼連名帶姓的亂叫,一點禮貌都沒有!你應該叫聲韓姐姐才對!」
「哎喲,少肉麻了!」頌超笑著喊:「咱們家的稱呼一向亂七八糟,從小就沒姐姐弟弟那一套,我叫你還叫老二呢……」「所以沒禮貌!」頌萍接口:「那天他居然衝著鵬遠叫黎大個兒!」黎鵬遠是頌萍的丈夫,確實是個大個兒。
「怎麼?叫黎大個兒還是尊稱呢!」頌超嚷著,忽然大發現似的四面找尋,「哎,真的,老大,你的那位黎大個兒怎麼沒來?你當心,上次我聽到一些傳言,有關你那位黎公子的,說他在外面有那麼點花花草草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