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頁 文 / 瓊瑤
夢軒心中湧上一股憤怒的情緒,這一刻,他最想做的一件事,是對陶思賢下巴上揮去一拳頭。他克制了自己,但他的臉色非常難看,嘴邊的肌肉因激動而牽掣著。
「姘青,這是陶先生,這是許小姐。」他勉強的介紹著,語氣裡有火藥味。
「哦,許小姐──」陶思賢嘲弄的看著姘青:「我對您久仰了呢,內人在那邊,容許我介紹她認識你?」
姘青看了夢軒一眼,她始終沒鬧清楚面前的人是誰,但她已深刻的感到那份侮辱,以及那份輕蔑。不知該如何處理這個局面,她有些張皇失措了。陶思賢並不需要她的答覆,已經走回他的桌子,拉了雅嬋一起過來了。雅嬋的作風就比陶思賢更不堪了,拉開嗓子,她就是尖溜溜的一句:「啊喲,妹夫呀,你真是艷福不淺呢!」
姘青明白了,她的面頰倏然間失去了血色,張大眸子,她嚥了一口口水,忍耐的看著面前的人。她那因痛苦反而顯得漠然的臉龐,卻另有一份高貴的氣質,那種沉默成為最佳的武器,雅嬋被莫名其妙的刺傷了,這女人多驕傲呀!板著臉一副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什麼賤貨!還自以為了不起呢!長得漂亮嗎?可不見得趕得上美嬋呀!有什麼可神氣呢?和別人的丈夫軋姘頭的婊子而已!她的眉毛豎了起來,突然覺得自己有衛道的責任和幫妹妹出氣的義務了!擠在姘青身邊坐了下來,她盯著姘青,尖酸刻薄的說:「許小姐,哦不,也就是范太太吧,我認得你以前的先生呢!你看,我都不知該怎麼稱呼你呢,你現在又是夢軒的……你知道,夢軒又是我妹夫,這檔子關係該怎麼叫呀!如果是五六十年前呢,還可以稱你一聲夏二太太,現在,又不興討姨太太這些的了……」
雅嬋說得非常高興,她忽然發現自己居然有這麼好的口才,尤其姘青臉上那紅一陣白一陣的臉色,更使她有勝利及報復的快感,她就越說越起勁了。夢軒忍無可忍,那層憤怒的感覺在他胸中積壓到飽和的地步,他厲聲的打斷了雅嬋:「你說夠了吧?陶太太?」他猝然的站起身來,拉住姘青說:「我們去跳舞,姘青!」
不由分說的,他拖著姘青進了舞池,剩下陶思賢夫婦在那兒瞪眼睛。陶思賢倒還滿不在乎,只是胸有成竹的微笑著,雅嬋卻感到大大的下不來台,氣得直翻白眼,惡狠狠的說了句:「呸!再神氣也不過是對野鴛鴦!姦夫淫婦!」
陶思賢拉了她一下,笑笑說:「我們去招待客人吧,不必把夏夢軒逼得太過分了!」當然,搾油得慢慢的來,如果夢軒真來個老羞成怒,死不認賑,倒也相當麻煩呢!放長線,釣大魚,見風轉舵,這是生存的法則。他退回到他的桌子上,大聲的招呼著他的客人們,這些都是新起的商業界名人,他正要說服他們投資他的建築公司──當然,主要還得仰仗夢軒,但願他的家庭糾紛鬧大一些!
姘青跟著夢軒滑進舞池,雅嬋那句「姦夫淫婦」尖銳的刺進她的耳朵裡,她的步伐零亂,心臟如同被幾萬把刀子亂砍亂剁,這就是她的地位,就是她所追尋的愛情哦!她的手冷如冰,頭腦昏昏然,眼前的人影全在跳動,樂隊的音樂喧囂狂鳴……她緊拉著夢軒,哀求的說:「帶我回去吧,夢軒,帶我回去!」
「不行,姘青!」夢軒的臉色發青,語氣堅定。「我們現在不能走,如果走了,等於是被他們趕走的!我們要繼續玩下去,我們要表現得滿不在乎!」
「我──我要回去!」姘青衰弱的說,聲音中帶著淚:「請你,夢軒,我承認被打敗了,我受不了!」
「不!我們決不走!」夢軒的呼吸急促,鼻孔由於憤怒而翕張:「我們不能示弱,不能逃走!非但如此,你要快樂起來,你應該笑,應該不在乎,應該……」
「像個蕩婦!」姘青迅速的接了下去,情緒激動:「我該縱情於歌舞,置一切冷嘲熱諷於不顧,應該開開心心的扮演你的情婦角色,應該抹殺一切的自尊,安然接受自己是你的姘頭的地位……」
「姘青!」他喊,額上的青筋凸了出來,他的手狠狠的握住她的腰,他的眼睛冒火的盯住她,喉嚨變得沙啞而緊迫。
「你這樣說是安心要置我於死地,你明知道我待你的一片心,你這樣說是沒有良心的,你該下十八層地獄!」
「我早已下了十八層地獄了!」姘青的語氣極不穩定,胸前劇烈的起伏著。「我沒有更深的地獄可以下了!感謝你待我好心,強迫我留在這兒接受侮辱,對你反正是沒有損失的,別人只會說你艷福不淺,會享齊人之福……」
夢軒停住了舞步,汗珠從他的額上冒了出來,他的嘴唇發抖,眼睛直直的瞪著她。
「你是真不瞭解我還是故意歪曲我?」他問,用力捏緊她的手臂:「我是這樣的嗎?我存心要你受侮辱的嗎?」
「放開我!」心靈的痛楚到了頂點,眼淚衝出了她的眼眶:「你不必在我身上逞強,你一定要引得每個人都注意我嗎?你怕我的侮辱受得還不夠,是不是?」
他把她拖出了舞池,咬牙切齒的說:「走!我們回去!」緊握著她的手臂,他像拖一件行李般把她拖出了香檳廳,顧不得陶思賢夫婦那勝利和嘲弄的眼光,也顧不得侍者的驚奇和錯愕,他一直把她從樓上押到了樓下,走出大門,找到了汽車,打開車門,他把她摔進了車裡,憤憤的說:「我什麼委屈都忍過了,為了你,我接受了我一生都沒接受過的事情,換得的只是你這樣的批評!你──姘青,」
他說不出話來,半天,才猛力的碰上了車門,大聲說:「你沒有良心!」
從另一個門鑽進了駕駛座,他發動了車子。姘青蜷縮在坐墊上,用牙齒緊緊的咬住嘴唇。她無法說話,她的心臟痛楚的絞扭著,壓搾著,牽扯得她渾身每個細胞都痛,每根神經都痛。她閉上眼睛,一任車子顛簸飛馳,感到那車輪如同從自己的身上輾過去,週而復始的輾過去,不斷不停的輾過去。
車子猛然煞住了,停在馨園的門口。隨著車子的行駛,夢軒的怒氣越升越高,姘青不該說那種話,他一再的忍受陶思賢,不過是為了保護姘青,她受了侮辱,他比她還心痛,她連這一點都不能體會,反而要故意歪曲他!最近,他一再的忍氣吞聲,所為何來?連這樣基本的瞭解都沒有,還談什麼愛情!到了馨園,他把她送進房間裡,就話也不說的掉頭而去。看到他大踏步的走出房門,姘青錯愕的問了一句:「你去那兒?」
「台北!」他簡單的說,穿過花園,跨出大門,砰然一聲把門關上,立即就發動了車子。
不!不!不!不!不!姘青心中狂喊著,不要這樣走!不要這樣和我生氣的離開!我不是有意說那些!我不是有意要你難過,要你傷心!不,不,不要走!她的手扶著門鈕,額頭痛苦的抵在門上,心中不停的輾轉呼號;夢軒,不要走!夢軒,你不要跟我生氣!夢軒!夢軒!夢軒!夢軒……。她的身子往下溜,滑倒在地毯上,暈了過去。
姘青倒地的聲者驚動了老吳媽,飛奔過來,撲在姘青的身上,她驚恐的大喊:「小姐!小姐!小姐呀!」抬頭四顧,先生呢?夏先生何處去了?小姐!小姐呀!扶著她的頭,她無力移動她,只是不停的喊著:「小姐!小姐呀!」
夢軒的車子疾馳在北新公路上,一段瘋狂的駕駛之後,他放慢了速度,夜風迎面吹來,帶著初夏的涼意,他陡的打了一個冷戰,腦子忽然清醒了。緊急的煞住了車,他茫然四顧,皓月當空,風寒似水。他在做些什麼?就這樣和姘青賭氣離去?那柔弱的小女孩,她受的委屈還不夠?他不能給她一個正大光明的地位,讓她在公共場合中受侮,然後他還要和她生氣?留下她獨自去傷心?自己到底在做些什麼?搖搖頭,他迅速的把車子掉了頭,加快速度,向馨園駛去。
他奔進房內的時候,老吳媽正急得痛哭,一眼看到躺倒在地上的姘青,他的心沉進了地底;她死了!他殺死了她!他撲過去,一把抱起姘青,蒼白著臉,急聲喊:「姘青!姘青!姘青!」
把她放在床上,他用手捧著她的臉,跪在她的床前。姘青!姘青!我做了些什麼?我對你做了些什麼?姘青!姘青!
他想跳起來,去打電話請醫生。但是,她醒了,慢慢的揚起睫毛,她面前浮動著濃濃的霧,可是,他的臉在霧的前面,那樣清晰,那樣生動!他的眼睛被痛楚燒灼著,他的聲音裡帶著靈魂深處的震顫:「姘青!我不好!都是我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