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頁 文 / 瓊瑤
夢軒抱住了她,拍著她的背脊,痛苦的說:「美嬋,你安靜一些,聽我說,好嗎?」
「你不要我們了,是嗎?」美嬋邊哭邊喊:「你另外有了女人,你!你怎麼可以這樣做?我不要活了!我還是去死掉算了!」
「美嬋,美嬋!別喊,別給孩子們聽到,」夢軒蒙住了她的嘴。「我沒有說不要你,你仍然是我的太太,姘青不爭任何的名分,你懂嗎?」
美嬋掙扎著,哭著,喊著,不論夢軒和她說什麼,她只是又哭又叫,但是,她終於清楚了一些,拭著眼淚,她說:「你討了個小老婆,是不是?你要我接受她,是不是?」
夢軒閉了閉眼睛,這樣說對姘青是殘忍的,但是,現在顧不了這麼多了。
「她不會妨礙你什麼,美嬋,你們也可以不必見面,我每星期有幾天住在她那裡,就是這樣。」他勉強的說:「美嬋,你一直是那樣善良的,如果你能諒解這件事,我──」他深深的歎息,眼睛裡蒙上了淚霧:「我說不出有多麼多麼感激你!」
美嬋的腦子又糊塗了,她從沒看過夢軒流淚,在她心中,丈夫是和岩石一般堅強的,如今竟這樣低聲下氣的哀求她,就使她滿懷驚慌了。驚慌之餘,她又恐懼著失去面前這一切,但是,夢軒的千保證,萬解釋,和那說不盡的好話,終於使她相信生活不會變動,只要不變動,她對於別的倒沒有什麼需求,她一向就不大瞭解「愛情」這種玩意兒,也沒有這種感情上的需要,她認為男人只要供給她吃喝,給她買漂亮衣服,就是愛她了。何況,有錢的男人討姨太太,並不是從夏夢軒開始的。因此,在兩小時之後,夢軒終於說服了美嬋,使她接納了這件事實。為了安慰她,他這天沒有去碧潭,而帶著她和孩子們去看了一場她所喜愛的黃梅調電影,吃了一頓小館子,還買了一串養珠的項煉送她。
但是,當他深夜躺在床上的時候,他全心都是姘青的影子,他為解除的陰霾而快慰,為沒去她那兒而歉疚,聽著身邊美嬋平靜的呼吸,他同樣對她有歉疚的情緒。他失眠了,感到被各種歉疚所壓迫的痛苦。望望窗外的滿天繁星,他喃喃的自語:「誰能得到你所得到的?這是公平的,你應該支付一些什麼。因為你愛人而被愛,所以你必定要受苦。」
對姘青而言,一段嶄新的生命開始了。
從來沒有這樣甜蜜而沉迷的日子,藍藍的天,綠綠的樹,白白的雲都沾染著喜悅與溫柔。清晨,倚著窗子聽聽鳥鳴,黃昏,沿著湖岸看看落日,以及深夜,坐在小院裡數數星星,什麼都美,什麼都令人陶醉。當然,晴朗的天空也偶然會飄過幾片烏雲,喜悅的歲月裡也會突然浮起了輕愁。當夢軒不來的日子,她難免不想像著他與妻兒團聚在一塊兒的情景,而感到那層薄薄的妒意和愁苦。當他們相依偎的時刻,她又恐懼著好景不常,不知道前面是康莊的大道,還是荊棘遍佈的崎嶇小徑?當程步雲的偶然造訪,間或提到外界的事情,她又會覺得這種處境下,那可憐的自尊所受到的傷害……但是,這些烏雲都只是那樣一剎那,就會被和煦而溫暖的風所吹散了,吹得無影無蹤。在夢軒的熱情和照顧下,她呼吸,她歡笑,她歌唱,初次覺得自己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這天晚上,夢軒來了,一走進門,他擁著姘青說:「我們出去吃晚飯,然後,我們去跳舞。」
「跳舞?」姘青有些意外。
「是的,會嗎?」
「只會慢的。」
「夠了。」
「我不知道你愛跳舞。」姘青說。
「事實上我並不愛,但是我有和你跳舞的慾望,人一高興就會手舞足蹈,可見跳舞是一種愉快的表現,和你跳舞,一定是一種至高無上的享受。」
「反正,我隨你安排,你說幹什麼就幹什麼。」姘青微笑著說。
「那麼,馬上準備吧!」
姘青到臥室裡,換了一件白底紫玫瑰花的旗袍,外面是淡紫色滾銀邊的小外套,長髮向來不需整飾,總是自自然然的如水披瀉。淡施脂粉,輕描雙眉,她在鏡子裡對著夢軒微笑。夢軒扶著她的肩,把嘴唇埋在她的頭髮裡,兩人靜靜地站立了好一會兒,微笑慢慢的從兩人的眼底裡消失,代之的是突發的柔情,他的嘴唇滑下來,弄亂了她剛塗好的唇膏。她推開了他,兩人又在鏡子裡相對微笑,癡癡的、傻傻的,像一對小娃娃。
終於,他們出了門,吳媽站在大門口,目送他們的車子開走,夢軒的手扶在方向盤上,姘青的頭倚在他的肩上。吳媽的眼睛濕濕的,關上大門,她滿足的歎了口氣,暗暗的想,如果姘青能夠養個兒子,那就再也沒有什麼缺陷了。在她單純的心目中,女人養了兒子,地位也就鞏固了,姘青到底不是夢軒的元配夫人呀!
車子平穩的滑行著,夢軒一隻手駕著車子,一隻手攬著姘青的腰,說:「你會開車嗎?」
「不會。」
「我要教會你,開車很容易,也很好玩。」
「你會發現我很笨。」
「是嗎?但願你能笨一點。」
「怎麼講?」
「那你會快樂得多,思想是人類最大的敵人。」
姘青沉思了一會兒,坐正了身子。夢軒問:「怎麼了?」
「你知道我常被思想所苦嗎?」她深思的說。
「我知道你每根纖維,每個細胞,」夢軒看了她一眼:「我要去買一把鑲著紫色寶石的小刀送你,專為斬斷那些苦惱著你的胡思亂想而用。」
姘青嫣然一笑。
「何必去買?你不是有那把小刀嗎?」
「是嗎?」
「是的,在這兒。」她把手放在他的心口上。
他俯下頭來,吻了吻她那只白暫的小手。
「這把刀有用嗎?夠鋒利嗎?」
「非常非常有用。」
「那麼,常常用它吧,記住,它時時刻刻都在你的手邊。」
「是的,不時也會刺痛我。」
他猛的煞住了車子,轉過頭來看著她,一面皺攏了他那兩道很挺很挺的眉毛。「是嗎?」他打鼻子裡面問。
「你很驚奇嗎?」她反問:「任何感情都會讓人痛苦的,感情越濃,刺痛對方的可能性就越大,快樂越多,痛苦也就越多。快樂和痛苦,是常常同時並存的。」他重新開動車子,眼底有一抹思索的神色,他那只空著的手伸過來,輕輕的握住了她的手。
「在這一刻,你也痛苦嗎?」他溫柔的問。
「有一些。」
「為什麼?」
「一種恐懼。」
「恐懼什麼呢?」
「怕好景不常,怕離別,怕外界的力量,還怕……」她沉吟了一下:「幻滅!」
「幻滅?」他皺皺眉。
「世界上最可悲的事情,莫過於兩個相愛的人,有一天忽然發現他們不再相愛了,那就是幻滅。」
「你認為我們會這樣嗎?」他瞪著她,帶著點鷙猛的神氣:「你那腦袋裡裝著的東西相當可怕哦!這就是用小刀的時候了,斬斷你那些胡思亂想吧!」他閃電般吻了她一下,車子差點撞到路邊的電線桿。「我告訴你,姘青,別想那些,別苦惱你自己,你只管愛吧!用你的整個心靈來愛!當你煩惱的時候,你只要想一想,有人那麼瘋,那麼深的愛你,那麼全心全意的要你快樂,你就不該再苦惱了。」
「就因為你這樣,所以我怕失去呀!」
「人,」他搖搖頭。「多麼脆弱,又多麼矛盾的動物呀!」
他們到了中山北路一家意大利餐廳裡,餐廳設備得很幽雅,有一種特別的寧靜。偌大的餐廳中,沒有任何電燈,只在每張餐桌上,燃著一支小小的蠟燭。他們叫了意大利煎餅,兩人都是頭一次吃,慢嚼品嚐,別有滋味。燭光幽幽的、柔柔的照在姘青的臉上,那一圈淡黃色的光暈,輕輕的晃動著,她瞳孔裡,兩朵蠟燭的火焰,不住閃爍的跳動。夢軒放下刀叉,長長久久的注視她。她用一隻手托著腮,另一隻手放在桌上,對他神思恍惚的微笑。他握住了她桌面上的手,低低的、嚴重的說:「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哦?」她有些驚嚇,她一直是非常容易受驚的。
「我不記得我有沒有告訴過你。」
「什麼事?」
「我愛你。」他慢慢的說,從肺腑裡掏出來的三個字。
她的睫毛垂下去了好一會兒,當她再揚起睫毛來,眼睛裡已漾著淚水,那兩簇蠟燭的火焰就像浮在水裡一般。她的唇邊有個幸福而滿足的笑容,整個臉龐上都綻放著光輝,使她看起來那麼美,那麼聖潔,又那麼寧靜。
就這樣,他們坐在蠟燭的光暈下,彼此凝視,相對微笑,幾乎忘記把煎餅送進嘴裡。時間慢慢的滑過去,蠟燭越燒越短,他們不在乎時間。唱機裡在播放水上組曲,接著是一張海菲茲的小提琴獨奏,那些悠悠然的音浪迴旋在他們的耳邊,燭光的顏色就更增加了夢魅般的色彩。終於,將近晚上十點了,他們的一頓晚餐竟吃了三小時!站起身來,他挽著她走出了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