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瓊瑤
這幾天的日子是難挨的,夢軒始終沒有離開醫院,他分別打電話給公司裡和家裡,說他有要事去台南了,而整日整夜的守在姘青的床前。一連三天,姘青都在生死的邊緣徘徊,有時她自言自語,有時就昏昏沉沉睡去,神志始終沒有清醒過。夢軒坐在床邊的靠椅裡,儘管請了特別護士,他仍然寧願自己餵她喝水和吃東西。倦極了,他會在靠椅裡朦朦朧朧的睡去,每次都從惡夢裡驚醒過來,渾身冷汗的僕向她的身邊,以為她死去了。夜深的時候,他望著她昏睡的臉龐,在燈光下,她看起來那樣沉靜溫柔,無怨無訴。他會含著淚撫摸她的臉,她的手臂,她那細弱的手指,對她低低的、祈禱般的說:「聽著,姘青,你還那樣年輕,別放棄你的生命,屬於苦難的日子都過去了,只要你活著,我會讓你的生活裡充滿了歡笑。你不是有很多的夢嗎?它們都會實現的,只要你活著,姘青,只要你活著。」
姘青平躺著、不言不動,她能聽到他的話嗎?她的意識和思想飄浮在什麼境界裡呢?
第四天,她的熱度退了,睡得很平穩。第五天,她的脈搏恢復了正常,她有了好胃口,也會對人迷迷茫茫的微笑了。
她逃過了死神之手,但是,就像醫生所預料的,她的神志沒有恢復過來。
這天,程步雲到醫院裡面來,停在姘青床前,望著她。她穿著一件夢軒新為她買來的、紫色小花的睡袍,斜靠在床上,看起來清新可喜。只是,臉色仍然蒼白憔悴,眼神也凝滯迷惘。程步雲心底在歎息著。每看到夢軒為她所做的一切,他就忍不住要歎息,什麼時候她的意識能夠恢復過來,再知道「愛」和「被愛」?
「她看起來很好,」他對夢軒說:「總算度過了危險。」
「她會對我笑了,」夢軒癡癡的望著姘青,握住她的手:「我相信有一天她會完全恢復的。」
「醫生怎麼說?」
「靜養和時間,」夢軒說:「她有希望復元。」
「那麼,」程步雲坦白的看著夢軒說:「夢軒,你也該回家去看看了吧?別忘了你還是一個家庭的男主人呢!」
「是的,」夢軒悚然而驚,多少天沒有回家了?他幾乎已經忘記屬於自身的責任了。「我這就回去。」
「另外,你該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程步雲坐了下來,燃起一支煙。「我已經取得了范伯南的離婚證書,他毫不考慮的簽了字,因為,他知道姘青的情形,他是個聰明人,絕不會給自己背上一個包袱,來贍養一個病妻。」
「他該下地獄!」夢軒低低的說。
「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人,」程步雲噴出一口煙,微笑的說:「他也有一篇他自己的道理,在他,還覺得很委屈呢!他娶太太不是為了兩情相悅,而是佔有和利用,這種男人,社會上太多了,這種婚姻也太多了,不必過分去苛責他。」沉思了一會兒,他又說:「不過,夢軒,我要問你一句,這以後你做什麼打算呢?」
夢軒注視著姘青,她小巧的身子裹在紫色的睡袍裡,即使是在病中,即使神志不清,她看來依然那樣飄逸脫俗!也燃起一支煙,他慢慢的說:「我不再離開她。如果她一直是這樣子,我就一直養著她,照顧她。如果她好了,我──和她同居。她不會在乎名份的,那是我無法給她的東西!不過我可以給她很多其他的:愛情和快樂!」
程步雲的眼眶有些發熱,他欣賞的看著面前這個男人,模糊的想著他曾希望他成為自己的女婿的事情。這世界上,難得還有這樣的感情,姘青何幸,姘青又何其不幸!
「告訴我,夢軒,你為什麼這樣愛她?」
「我不知道,」夢軒說:「見她的第一次我就被她吸引,她使我復活過來,在認識她以前,我已經死了很久很久了。」
程步雲瞭解那種感覺,注視著姘青,他不知道現在的她,算是活著的,還是死去的?她看起來那樣安靜,那樣無慾無求,當夢軒握住她的手的時候,她也會抬起眼睛來看看他,對他迷茫的笑笑,這笑容足以鼓起夢軒的希望和快樂,他用充滿信心的口氣說:「她會好起來!她一定會好起來!因為我那麼那麼的愛她!」
程步雲忍不住又暗暗的歎息了。
這天晚上,夢軒帶著滿身的疲倦回到家裡。客廳中,和往常一般亂七八糟,美嬋正和兩個孩子一塊兒看電視。一眼看到夢軒,小楓就直竄了過來,撲奔到夢軒的身邊,一把抱住了父親的腿。用她的小拳頭捶著夢軒,她又哭又笑的喊著說:「爸爸,你到哪裡去了?爸爸,你不要我們了嗎?你講都不講一聲就去台南了,你好壞!爸爸!你好壞!」
那嚅嚅的童音,那軟軟的胳膊,那小臉蛋上晶瑩的淚珠和笑靨……夢軒心中湧起一股歉意,把小楓抱了起來,他用面頰貼著她的小臉,揉著她,吻著她,用她來掩飾自己那份薄薄的不安。小楓躲開了臉,又叫著說:「爸爸!你沒有刮鬍子!好痛!」把頭埋在父親的懷裡,她發出一串衷心喜悅的笑聲。
美嬋站起身來,她依然帶著她那種慵懶的笑和慵懶的美,走過來,她把手放在小楓身上,細聲細氣的說:「別鬧爸爸啊,爸爸累了。」望著夢軒,她愉快的問:「你事情忙完了嗎?怎麼事情來得這麼突然?」
「是呀,」夢軒答非所問的:「家裡沒什麼事吧?」
「沒有,只是姐姐和姐夫昨天晚上來過。」
「哦?」夢軒抱著小楓,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小竹立刻拿一把小手槍比著他,要他舉起手來,他笑著把兒子拖到面前來吻了吻,問:「他們有事嗎?」
「沒有,」美嬋笑嘻嘻的:「就是說你不可靠!」
「阿姨說爸爸要討小老婆了!」小楓嘴快的說,又接著問:「爸爸,什麼叫小老婆?」
夢軒皺攏了眉頭,一陣厭煩的情緒壓迫著他。
「怎麼,你那個姐姐每次來都要撥弄是非,你姐夫就會借錢,他們是怎麼的?想給你另外作媒嗎?」
「瞧你,一句玩笑話就又生氣了!」美嬋說:「人家又不是惡意!台南怎麼樣?太陽很大嗎?你好像瘦了不少!哦,對了,」她突然想了起來:「公司裡張經理來了好多電話,問你回來了沒有。」
公司!他不能再不管公司的事了,他要有錢,才能夠保護姘青呀!立即撥了張經理家中的電話,問了各方面的情形,幸好他有幾個得力的助手,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條,談了半小時的公事,小楓一直乖巧的倚在他的懷裡,小竹則滿屋子奔跑著放槍,一會兒自己是英雄,一會兒又成了強盜,英雄捉強盜,忙得不得了。美嬋用手托著腮,津津有味的看著電視,不知道那是「寶島之歌」還是「台北之夜」,一個滿身綴著亮片片的女人正跟著鼓聲在抖動,渾身的「魚鱗」都在閃動著。
他把手按在話筒上,對美嬋說:「能把電視的聲音弄小一點嗎?」
美嬋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情願的扭弱了電視的聲音,夢軒奇怪她怎麼對電視會有這樣大的興趣。
打完了電話,洗了一個熱水澡,夢軒才發現他有多麼疲倦,躺在床上,他每一個骨節都像被敲散了一般,又酸又痛。
闔上眼睛,他就看到姘青,那樣軟弱無助的躺著。他不放心她,不知道護士會不會不負責任?又不知道她會不會突然恢復神志,對於自己的處境茫然不解。又擔心那個范伯南,會不會找到醫院裡面去欺侮她?他就這樣胡思亂想,心中七上八下,眼前搖來晃去,全是姘青的影子。美嬋仍然在客廳裡看電視,電視對她的吸引力一向比什麼都大。小楓溜了進來,爬上了床,躺在夢軒的旁邊。用小胳膊摟著夢軒的脖子,她悄悄的說:「爸爸,今天晚上我跟你一起睡,好嗎?」
「不好,乖,這麼大的女孩子應該自己睡。」夢軒攬著她,吻著她的額角說。「爸爸,你不像以前那樣愛我了嗎?」
「誰說的?」他驚異的望著她,小女孩也是如此多心的動物!用手揉揉她的頭髮,他把她緊擁在胸前。「爸爸愛你,小楓,只是爸爸太忙了,有時顧不了太多的事。你這幾天乖不乖?功課都做了沒有?想不想爸爸?」
「想,」她只回答了最後一個問題:「我每天晚上都等你,後來等呀等的,就睡著了。爸爸,你怎麼去這麼久呢?」
「噢,以後要早早睡,別再等爸爸了,知道嗎?」他心中有著幾分歉意:「爸爸喜歡你早早睡。」
「爸爸,你愛我多少?有一個房子那麼多嗎?」
「比十個房子還要多!」
孩子笑了,滿足了,攬著父親的脖子,她給了他一連串的親吻,然後,在他的耳邊低聲說:「你以後不要再去台南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