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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頁 文 / 瓊瑤

    「你是什麼意思?」嘉齡一對燃著火的眸子逼了過來:「你解釋清楚,你一來就扯到什麼出身上去,我們同一個爹娘生的,你嘴裡不乾不淨的說些什麼?」

    「嘉文,走吧,走,走,明天再說!」湘怡拚命的拉扯嘉文。「走吧!別說了!」

    「我不能走!」嘉文摔開了湘怡。「我等著要錢,他們在等我。爸爸,房契給我,好麼?」

    「房契?」杜沂已被氣得七葷八素,眼前全是金星在亂跳。

    「你居然有臉向我要房契,我還沒有斷氣呢!等我斷了氣你再賣房子好不好?」

    「爸爸,你千萬不能給他房契,」嘉齡喊著:「他就差把我們全賣掉了!」

    「你閉嘴!」嘉文叫:「房子又沒你的份!你再多一句嘴,我就揭穿你的秘密!」

    「我有什麼秘密怕你揭?」嘉齡向前邁了一步:「我又不偷不賭,不做你那些下流事!」

    「走吧!求求你!嘉文!」湘怡瘦小的身子吊在嘉文的胳膊上,聲音裡帶著淚。「給這家庭留一點安寧吧,我求你,嘉文!」她又轉向嘉齡,哀懇的望著她:「你就少說幾句,委屈一點吧,好麼?妹妹?」

    「我要他講清楚,我今天非要他講清楚不可!」嘉齡一疊連聲的嚷著:「你不要裝神弄鬼瞎威脅人!你說出來!我有什麼秘密,你說!你說!」

    「我有什麼不能說的,我就說──」嘉文也冒火的開了口,帶著一不做,二不休的神態,威脅的轉向嘉齡。

    「你敢!」杜沂大吼:「你,你,你……你想氣死我是不是?你敢說一個字!你給我滾出去,我──我──我不要你這個兒子!你滾出去!這個家庭沒有你的份!」

    「沒有我的份!有嘉齡的份是不是?」嘉文邪惡的望著嘉齡,不懷好意的瞇起了眼睛:「你以為你很清白?」

    「我不清白?」嘉齡狐疑、憤怒、而詫異。「我怎麼不清白了?你有話就說,別吞吞吐吐的含血噴人!」

    「你敢說!」杜沂吼著:「我早已不承認你了,嘉齡是我的女兒,你不是我的兒子!滾吧!你!有你存在一天,這家裡就沒有一分鐘安寧!你給我滾!」

    「我要房契。」嘉文冷冷的說:「這房子遲早是我的!」

    「你你你敢這樣說?你──」杜沂氣得說不出話來。

    「走吧,嘉文,求你!」湘怡流著淚請求:「走吧,別再氣爸爸了!走吧!」「你還沒說出來呢,我到底怎樣?」嘉齡緊盯著問。

    「你給我滾開!」嘉文對他妹妹大叫,最後的一線良知仍在他內心掙扎。「我只要房契,我不想惹你,你別逼我說出真相來!」

    「我絕不給你房契!絕不!」杜沂喊,額上的青筋突了出來,鼻孔裡沉重的透著氣。

    「你說什麼真相?你非說不可!你說!」嘉齡也大嚷著。

    「我就說──我就說──」嘉文豁出去了,把頭湊向嘉齡。

    「嘉文!」湘怡尖叫。但是,驚人的言語已從嘉文口中直瀉而出:「你不是我的妹妹,你不是我媽媽生的!你母親是個舞女!是個狐狸精!是個蕩婦!你也不乾不淨!誰知道你的父親是不是爸爸!你沒有權管我的事!沒有權過問我們杜家的財產!你──」嘉齡尖聲銳叫了一聲,衝向了嘉文,扑打著他,扭著他,一面發狂般的喊:「你胡扯!你胡說八道!你這個流氓!下流痞!爸爸!爸爸!爸爸!」她求救的哭了起來:你聽哥哥說些什麼?你聽哥哥!爸爸!爸爸……」

    「你問爸爸!你問爸爸!」嘉文扯開了她:「問問爸爸你的母親是誰?問問看!爸爸是不說謊的!你問呀!」

    「爸爸!你聽哥哥!」嘉齡大哭:「爸爸!不是的!是麼?爸爸?爸爸呀!」杜沂的眼睛望向了天,覺得自己腦子裡有幾十面重大的鼓,在不斷的狂擊著。咚咚咚!咚咚咚!他的眼前全是亂舞的金星,和一團團飛躍著的色彩,那些色彩變幻著,游移著,擴大,縮小,縮小,擴大……他呻吟了一聲,喃喃的說:「我的天哪!我造了什麼孽呢?」

    接著,他就聽到幾十萬個聲音在他耳邊狂呼銳叫,還夾帶著求救的哭聲:「爸爸!」

    「爸爸!」

    「爸爸呀!」

    他的頭無力的側向一邊,所有的聲音都遠離了他,飄散,消失,剩下的是一種空漠的境界,和死般的寂靜。

    是的,房子裡像死一般的寂靜。杜沂躺在地上,湘怡跪在他身邊,解開他的衣領和袖口,用手探摸著他的心臟。然後,她抬起帶淚的眼睛和灰白的臉龐,望著像木頭般站在那兒的嘉文和嘉齡。

    「我們要馬上去請醫生,」她輕輕的說,喉頭緊逼而痛楚。

    「他昏迷了。我摸不出他的心跳。」

    醫生來了,嘉文、嘉齡、和湘怡環侍在杜沂身側,都焦灼的望著醫生,垂首無言。醫生的診斷沒有耗費太久的時間,收拾好了醫藥包,他的結論簡單而明瞭:「你們可以準備後事了,他度過不了今夜。」

    一段沉寂,然後嘉齡「哇」的一聲放聲大哭,撲倒在杜沂身上,她號啕的呼喊著:「爸爸!爸爸!爸爸!不要走!爸爸呀!」

    湘怡默默的站在那兒,低俯著頭,她沒有失聲痛哭,只是靜靜的掉著眼淚,那無聲的抽泣使醫生都為之鼻酸。

    嘉文直直的佇立著,像一座石頭的雕像。

    凌晨三點鐘左右,杜沂嚥下了他最後的一口氣。從他昏迷到死亡,他一直沒有清醒過來。這一段漫長的旅程,他總算走完了,帶著未竟的夢想,帶著對兒女的牽掛,這口氣一定咽得並不平靜。誰知道「死亡」是什麼?誰知道「它」是不是人生的終站?無論如何,這「港口」中應該不再有狂風巨浪了。

    湘怡坐在洗衣盆旁邊,吃力的搓洗著衣服,太陽很大,直曬在她的背脊上。她背上的衣服,早被汗水所濕透。新的汗珠仍不斷的從她額上冒出來,跌落在洗衣盆裡。她坐直了腰,深深的喘了一口氣,對水龍頭邊的一對小女兒說:「真真,把妹妹帶開,不要玩水。」

    不滿四歲的真真,牽著兩歲多的妹妹,搖搖擺擺的走開了。湘怡望著那兩個瘦小的影子,忍不住又歎了口氣。用手背擦了擦額上的汗,她抬頭看看天空,太陽刺目而耀眼,已經是秋天了,天氣仍然燠熱,下一陣雨或者會好些,但是,明朗的天空看不出絲毫的雨意。

    把衣服鋪在洗衣板上,她慢慢的塗上肥皂。洗衣盆裡堆滿了肥皂泡沫,一個又一個,不斷的堆積、破裂。她瞪視著水盆,機械化的搓著衣服,心境迷惘而空虛。杜沂去世已一年零三個月了,她還記得嘉文如何哭倒在杜沂的墳頭,如何跪在墳前,向杜沂生前的好友們賭咒發誓,說終身不賭了。他們賣掉了房子,還不清嘉文欠下的賭債。李處長憐惜杜沂的一對孫女,歎息一個終身孜孜於事業的人,竟死後蕭條到如此地步。他開了一張支票給嘉文,讓他寫下一張借據,保證以後用工作的薪金來分期攤還。這張支票還清了所有的賭債,他們在中和鄉用三百元一月的價錢租下這兩間平房,李處長又把嘉文介紹到一家私人公司裡去當英文秘書,待遇還算優厚。生活應該可以重新開始了,在杜沂逝世的淒涼裡,和毀家破產的哀愁中,對嘉文而言,應該已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了。

    但是,嘉文循規蹈矩的上班下班只維持了半個月,當他又在深更半夜,從賭場蕩回家來,像個幽靈般站在湘怡面前的時候,湘怡只感到可怖的絕望,絕望到想自殺。嘉文用手捧著頭,反反覆覆的重複著同樣的幾句話:「我根本不想去的,我不知道我怎麼又去了,一定有魔鬼附在我身上了,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湘怡不能說什麼,罵人吵架對她都是外行的事。雖然她真想大罵大吵一陣,她卻只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傷心透頂的痛哭到天亮。

    一切成了惡性循環的局面,賭博、欠債、還債、戒賭、再賭博、再欠債……湘怡疲於規勸,疲於應付債主,也疲於生活。杜沂死了,她眼睜睜的看著一個人由活生生步入死亡,心底充塞了許多屬於哀愁以外的東西,對生命的懷疑,對另一個境界(死亡)的困惑。當她工作的時候,她常會突然停住,奇怪著杜沂現在在那兒?原來有思想,有意識,有感情的一個生命,怎會在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小真真常常牽著她的衣襟問:「媽媽,爺爺到那裡去了?」

    爺爺到那裡去了?她有同樣的疑惑,看到杜沂遺留的東西,詩和字,她會長久的陷入沉思,生命的本身有多大的痛苦!死亡是否將一切的痛苦也都帶走了呢?那麼,「死亡」應該並不可怕,那只是一個歸宿,一個無憂無慮也無我的境界,一種虛無,和一種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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