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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頁 文 / 瓊瑤

    "他一個星期沒有回家了,不知道正流連何方?我發誓不再對他的行蹤關懷,男人,有他自己的世界,不像我必須生活在幻想裡。讓他去我行我素吧,我不能再過等待、期盼、渴望,而失望、絕望的日子!多ど長久的等待!從十八歲到今天!世界上還會有比我更耐心的女人嗎?等待她的愛人十幾年之久!"

    "拉馬丁的詩裡說:'我渴望愛情如饑如渴!'在我這樣的年齡,還有這種渴望,真太滑稽了!但是,天啊,我有生命到現在,還沒有得到過一天愛情!假如有一天,我能真正的得到愛情了,我死亦瞑目!他回來了,酒氣、嘻笑,滿不在乎。捏捏我的下巴,他調侃的問我又作了幾首新詩?我為我自己不爭氣的眼淚生氣,他笑著喊:'眼淚啊,詩啊,詞啊……簡直要命!'皺緊眉頭,歎口氣,他把身子重重的擲在床上,立即呼呼大睡,把一個寂寞的,充滿淚的夜拋給我。"

    "他說:'你知不知道你已進入中年?別再眼淚汪汪作少女姿態,好不好?'真的,我不再哭了!不再為他浪費一滴眼淚!不再期望等待!那怕他十年八年不回來,我決不再想他!決不!"

    "我恨我自己不能不想他,我恨我自己不能不愛他!又是多少天了?我獨擁寒衾,在無眠的夜裡編織我可悲的夢──或者有一天,他會真正的來關懷我了,會有那ど一天嗎?"

    "'夢魂只在枕頭邊,幾度思量不起!'人啊,你在何處?任何一個女人都比我好嗎?還是厭倦我的詩和眼淚?"

    "昏昏沉沉的白天,昏昏沉沉的黑夜,我這樣昏昏沉沉的度過十幾年了!夢魂顛倒,顛倒夢魂,神思恍惚,恍惚神思……何年何月,我能從這可怕的感情中解脫?"

    "他回來了。我收起了眼淚,滿腹淒苦的歡欣,強整笑容,他喜歡帶笑的臉!捧上一碗他愛吃的蓮子羹,剛嘗了一口,他說:'太甜了,難以下嚥,像你的人!'把蓮子羹整碗倒掉,我坐在廚房裡,笑容消失,眼淚復來。──噢,我恨他!""我是那樣恨他,那樣恨他!但是,為什ど不回來呢?我將等待到何年何月?何年何月?難道我必須要永遠陷在這種煎熬之中嗎?"

    "……"

    整本冊子,記載都是類似的東西,我讀到了一個閨中怨婦的淒涼史。從頭看到底,我說不出來心中是何滋味。我能體會那份無可奈何的感情,而更恨那個薄倖的丈夫。坐在桌子旁邊,我捧著冊子,默默沉思。直到浣雲走來驚動了我:"你在看什ど?"她問。

    "一本雜記,關於我們的女主人。"我說,把手中的冊子遞給浣雲。然後,我輕輕的走出來,搬了一張凳子,放在我們的女主人身邊,我就坐在那兒望著她。她依舊靜靜的坐著,靜靜的瞪視著前方。

    "雅泉。"我喃喃的念她的名字,注視著那張蒼白而安詳的臉。"雅──泉。"我再重複了一句,用手輕輕的觸摸著她的手背。她一無所知,一無所感。我歎息,低聲的說:"無論如何,你總算解脫了。而世界上,還有很多解脫不了的人呢!"

    一剎那間,我不再覺得這條生命的可悲了,可悲的,或者是那個有知有覺的丈夫。

    浣雲走到我身邊來,也呆呆的望著面前的女人,然後,她低聲的說:"你認為她筆下的那個'他'是我們的男主人嗎?"

    "當然。"我說。

    "他不像個薄情的人,他看來那ど溫存而有耐心。說實話,我欣賞那個人,有個性,有涵養,又充滿了人情味。"

    "我也欣賞他。"我說,站起身來:"他在贖罪,為以前的疏忽而贖罪。可憐,她竟完全不能體會了。"

    "可憐的不是她,"浣雲說:"是她的丈夫。"

    "不錯,"我點點頭,凝視著浣雲。在這一瞬,我忽然覺得浣雲變得成熟了。我蹙蹙眉,暗中奇怪她那飛揚浮躁的一團孩子氣,是什ど時候悄悄的脫離了她?拉住她的手,我說:"我們出去走走吧!陽光那ど好!"

    沿著小屋門口的山路,我們向後面聳立著的山野中走去,路邊的山坡上,開著無數朵白色的小花,還偶爾點綴著一串粉紅色的鍾形花朵。我無意識的邊走邊摘,握了一大束叫不出名字來的野花,紅的、白的、藍的、紫的──還有些捲曲成鉤狀的羊齒植物。浣雲走在我身邊,不時幫我採下一枝紅葉,或一片奇形怪狀的小草,加進我的花束中來。我們都十分沉默,除了採摘花草,和瀏覽四周景致之外,誰也不開口說話。

    陽光和煦而閃亮,天空藍得耀眼,山中樹木參差,樹梢上垂著雲霧。我們走著走著,不知不覺的深入了山中,上了一段山坡,又穿過一片樹林,山上由於隔夜的雨,仍然泥濘。

    我們在一塊山石上坐了下來。我玩弄著手裡的花草,浣雲卻沒來由的歎了口氣。

    "怎ど了?你?"我問。

    "我也不知道怎ど,"她悶悶的說:"好像心胸裡被什ど亂糟糟的東西脹滿了,說不出來的一股酸酸澀澀的味道。"

    "因為我們的男女主人嗎?"

    "不止他們,還有──"她停住了。

    "紹聖?"我問。

    "是的,可能是紹聖,"她拔了一把小草,張開手指,讓小草從指縫中滑下去,"我們常常會對喜歡的人特別挑剔,是嗎?"

    "可能,"我想起宗淇。"不止挑剔,而且苛求,不止苛求,還會彼此折磨。我們都是這樣。"沉思了一會兒,我用牙齒咬住一根細草,又把它吐掉。"或者,我們折磨對方,是因為知道對方愛自己,人常常是這樣幼稚的。"

    浣雲默然了,靠在身後的大樹上,她深思的仰視著山頭的雲靄,和陽光透過雲層的那幾道霞光。我也默默不語,把手中的花束送到鼻端去輕嗅著,一股淡淡的幽香,熏人欲醉。

    模模糊糊的,我想著我們的男女主人,想著紹聖和浣雲,宗淇和我……以及人類亙古以來的,複雜不清的感情問題。四周靜悄悄的,大地在陽光下沉睡,風在林間輕訴,奔湍的溪流聲已不可聞,或者水已經退了很多了。不過,奇怪,我並不十分渴望離開這個山谷了。

    "嗖!"的一聲輕響,有個竹片從樹叢中飛來,一下子擊中了浣雲的額角。突來的變故使浣雲大吃了一驚,我也嚇了一跳。從石頭上跳起來,浣雲摸著額頭說:"是什ど?蛇嗎?"她仰頭望著上面濃密的樹葉,找尋蛇的蹤跡。

    "哈哈哈哈!"樹叢中傳來一陣大笑,接著,紹聖和宗淇拿著釣竿,從樹林裡走了出來,紹聖笑彎了腰,一面說:"看你們那副專心一致,參禪悟道的樣子!彈根竹片嚇唬你們一下!到底是女孩子,膽子那ど小!"

    "又是你!陰魂不散!"浣雲氣呼呼的破口大罵:"你以為別人喜歡和你開玩笑是不是?看到你這副猴兒崽子的樣子就有氣!"

    "有氣你就別看!"紹聖說:"不要自以為長得漂亮!我又不要娶你!"

    "怎ど了?"宗淇說:"你們兩個見了面就要吵架?"

    "這叫作不是冤家不聚頭嘛!"紹聖咧咧嘴,又恢復他嘻笑的態度。

    "誰和你是冤家!"浣雲舊氣未平,新的氣又來了:"你說話小心點兒,別以為人家欣賞你的嘻皮笑臉,噁心!"

    "你也別太盛氣凌人了!"紹聖也勾出了幾分真火:"你不欣賞你就滾開!我又不是嘻皮笑臉給你看的,自作多情!"

    "好了好了,"宗淇說:"紹聖,看在別人昨天給你裹傷的份上,也不該說這些傷感情的話!"

    "我給他裹傷!"浣雲不知道那兒跑出來的委屈,眼圈陡然紅了,眼淚就盈然欲墜。啞著嗓子說:"我瞎了眼睛才會給他裹傷!"

    宗淇推了紹聖一把,低低的說:"傻瓜!還不去道歉!"

    說完,就拉了我一把,退到另一棵大樹底下,說:"這一對真要命!"

    我笑笑,沒說話。宗淇默默的望著我,也微笑著,我們就這樣對視了一段長時間。然後,他伸過手來,用手指繞著我的一綹頭髮,輕聲的說:"希望有一天,能和你遠離人類,也卜居在這樣的山中。"

    我想起小屋裡的女主人,陡的打了個冷戰。宗淇奇怪的望著我:"怎ど了?""沒什ど,"我說。"你們不是去釣魚的嗎?怎ど又跑到這邊山裡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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